(東華理工大學 文法與藝術學院; 江西 撫州 344000)
非洲文學批評家往往從社會—文化角度切入非洲文學的研究,也就是說他們更多地關注文學的“外部”問題,而對文學“內部”的問題,諸如敘事技巧、結構、美學特色等并不十分關注。這并不是說,他們沒有認識到這些方面,而是因為非洲存在太多的社會、政治、經濟、文化、宗教等問題,這些都迫切需要非洲批評家做出解答;而且在非洲文學批評家看來,文學的敘事技巧、結構、美學特色等本身也是社會—文化的一部分。因此可以說,非洲文學批評家本質上都是社會—文化批評家,他們對非洲各個方面的研究都有著強烈的問題意識、批判意識和非洲意識,文學批評只是他們進行社會—文化批評的一種途徑。他們強調文學批評對社會的作用,他們的文學批評呈現出很強的“功利性”、“實用性”。
不過,非洲文學批評家真正有效地對非洲文學進行研究是在1960年代后期和1970年代前期,這是因為在這之前非洲文學創作尚不繁榮,文學作品也不豐富;而且對非洲批評家來說,那時更迫切的任務是反殖民斗爭和獨立斗爭,他們沒有閑暇時間來討論純文學問題。因此那個時候非洲文學研究主要是由西方文學批評家進行的,其中包括J.賈恩、G.莫爾和B.林德佛斯等,他們對非洲文學研究做出了開創性的貢獻。也有其他一些文學批評家如A.謝爾頓,盡管他們的批評有很多誤導,但他們對當時的文學研究困境依然貢獻良多。
對早期非洲文學批評家的批評方法影響最大的是尼日利亞學者A.伊雷爾。1968年在伊芙大學舉行了一次非洲文學研討會。當時由于尼日利亞比亞夫冉內戰,大多數杰出的批評家,如E.奧別齊納、D.恩沃伽和M.欸切若,都沒能出席,但在那次研討會上探討的一些議題對現代非洲文學批評有著十分廣泛而深遠的影響。伊雷爾在研討會上宣讀了論文《現代非洲文學批評》,他認為現代非洲文學研究最合適的方法就是社會學的方法。他還進一步指出:“只有將文學作品和整個國家及其人民的生存現狀聯系起來,我們的批評家才能對我們作家的文學創作產生實際的影響,作家的創作也才有意義。”[1]
D.S.伊澤夫貝伊在他提交的會議論文《批評和非洲文學》中同意了伊雷爾的觀點,他說:“就文學而言,當代非洲文學批評主要是探討藝術性和現實性二者之間的關系。”不過, 他最后對非洲文學批評發展方向提出了一個展望:“社會因素過去是重要的,只是因為文學本身在過去很大程度上就是社會學的;當文學不再特別關注社會或國家問題而更多地關心作為個體的人的問題時,批評將更多地探討人而不是社會,影響文學批評的將是人和文學的問題而不再是社會問題。”[2]
從這里可以看出伊雷爾的觀點和伊澤夫貝伊的展望之間的分歧,那就是,非洲文學的內容和形式或主題和技巧何者更重要?他們關于非洲文學觀念的分歧幾乎成為之后幾十年非洲文學論爭的開端,關于這個問題的探討成為此后非洲文學批評論爭的焦點。不過,總的來說,大多數非洲文學批評家關注的還是文學的社會—文化因素,采用最多的還是“實用批評”方法。非洲文學批評家在文學批評中更多地采用的是社會學、美學和倫理學方法,所有這些方法都將與文學有關的社會生產實踐和人的價值結合起來。這里需要指出的是,非洲文學批評家并沒有提出一種名為“實用批評”的學說,也并沒有提出一個共同綱領;實用批評只是我們根據非洲文學批評家在批評實踐中表現出來的共同特點而概括出來的。
非洲文學批評家承載著巨大的使命,人們希望他們對文學具有敏銳的觀察力和深刻的洞察力,他們應該對作家的創作、文學作品和社會有著深刻的理解。被譽為“現代非洲文學之父”的齊努阿·阿契貝在接受一次采訪中曾經高度強調批評家的作用:在什么東西都印刷在紙上的今天,我認為批評家的角色變得更復雜也更重要。……我不可能象過去的說書人那樣到處走動,去和讀者見面,回答他們提出的問題,了解他們的支持或不滿,因此就需要有其他人來做這個工作,為讀者解釋那些難以理解的部分,并對文學進行思索。而且,現在寫出的東西太多太多了,并非所有的東西都有同樣的質量,因此就需要有鑒別。所以,我認為批評家的角色非常重要。[3]
阿契貝的意思是說,作家和讀者都期待批評家能夠對汗牛充棟的文學作品進行闡釋和鑒別,并提出自己的洞見以幫助讀者理解作品的深層意義。著名文學批評家E.奧別齊納正是阿契貝所期待的這類批評家,他采用實用批評方法有效地分析了西非小說本土化進程,并分析了這種本土化演進的情景。他的《西非小說中的文化、傳統和社會》成了非洲文學實用批評的經典文獻,它翔實、敏銳地論述了西非社會的傳統、藝術、感受方式、年復一年的生活節奏、宗教、觀察世界和人的方式,以及西非的時間感、空間感等。他從文化、傳統和社會方面論述了西非小說是如何通過對西方小說進行改造以實現“西非化”。[4]奧別齊納還從社會學、美學和倫理學批評的角度回應了另一位批評家S.O.伊亞瑟爾的憂慮。伊亞瑟爾在其論文《非洲文學批評家論非洲文學:錯位的敵意研究》表達了他對當前非洲文學批評家的批評姿態的一種隱憂:“我們現在應該認識到,要成為一個有洞察力的非洲文學批評家,需要的不僅僅是作品背后的或人物活動環境之類的社會現實知識。文學和音樂一樣,需要深諳某一專門知識、敏銳的美學感知力以及關于語言技巧的全部知識。”[5]奧別齊納指出,他所說的社會—文化關切其實包括了伊亞瑟爾列舉的文學批評家應該具備的上述品質,因為伊亞瑟爾所說的“社會現實知識”并不排除文學作品的美學和技巧結構等因素。其實,伊亞瑟爾本人也贊同這種觀點,他曾經說過,社會現實討論并不排除美學探討。
社會現實討論是否排除美學探討,這正是E.欸美尼奧努和B.林德佛斯激烈爭論的焦點,他們在對欸昆西小說的研究中引發了這一論爭。林德佛斯認為欸昆西的小說從美學角度來說并不成功,欸美尼奧努不點名地對林德佛斯提出了批評:“許多西方批評家發表的關于非洲文學的東西,顯示了他們對非洲文化傳統并不了解,也顯示了他們對非洲口頭文學傳統遺產一無所知。”[6]這場論爭給了非洲文學批評家一個啟示,即非洲文學研究必須關注文學作品根本的社會價值,同時也應該關注其美學價值。這一啟示使得非洲文學批評家更傾向于采用實用批評的方法,那就是在評價文學作品時,非洲文學批評家特別關注其實用的效果和價值,以及表現內容的美學方法。
不過,真正系統地提倡實用批評方法從而對“現代非洲文學”這一概念產生了革命性影響的主要批評論著,無疑是欽偉祖、O.杰米和I.瑪杜布伊克三人合著的《通向去殖民化的非洲文學》。這部充滿激情、充滿硝煙味、具有號召力的論著對非洲文學和非洲文學批評提出了完全不同于西方非洲文學批評家的,比較符合非洲文學實際的觀點,他們真正站在非洲文學的角度對非洲文學健康發展提出了自己的看法。這三位批評家清晰地界定了非洲文學批評的一些范疇,正是通過這些范疇,非洲文學實用批評方法將對非洲文學發展做出巨大的貢獻。這是一部充滿爭議、毀譽參半的專著,但它對非洲文學創作和非洲文學批評確實具有里程碑的意義,正如R.博格所說的:“非洲文學批評絕不可能是欽偉祖等人著作出現之前那樣。”[7]J.恩蓋特也指出,欽偉祖等人的批評誰也無法忽視。
欽偉祖、杰米和瑪杜布伊克三人的這部經典論著的核心理念就是他們的非洲身份、非洲意識和非洲立場,他們都一致采用了實用批評的方法。他們強調,非洲文學是獨立于其他文學的一個自足體,它有自身的傳統、模式和標準,非洲文學產生的獨特環境也完全不同于歐洲文學和其他地區的文學。他們的意思是,非洲文學及其批評就應該考慮到非洲的歷史和文化關切。因此,他們意識到的一項迫切的社會—文化要務是,非洲批評家必須發展一套非洲美學,了解非洲傳統,并擔當批判知識分子的角色來引導非洲文化價值的轉型。他們敦促非洲批評家采用倫理學、美學和社會學的批評方法:還需要為非洲批評家指出的是,文學批評歸根結底是社會批評的一個分支。文學的社會批評要求批評家們在評價一部作品時,考量的不僅僅是其技巧的精湛,而更應該衡量它對社會思想的貢獻,必須了解作品到底說什么以及作品在文學傳統中的位置。[8]
堅持文學批評是社會批評的一個分支,這清楚地表明欽偉祖等三位批評家所倡導的實用批評的基本內涵以及實用批評的要求:實用批評必須同時考量作品的內容和形式—技巧,即“寫什么”和“怎么寫”兩方面的問題。
一位批評家在研究非洲皮欽語文學時,就關注到文學的內容和形式/技巧兩個方面,他最后得出這樣一個結論:“非洲皮欽語文學批評家的研究目標之一,就是渴望利用經驗以理解皮欽語文學的哲學、技巧和文化構成。”[9]確實,同時強調文學的內容和形式兩個方面是非常重要的,如果只強調一個方面而忽視了另一個方面,必然影響到文學作品的成就。實用批評家們對此非常清楚,于是他們采用一切適合非洲文學分析和批評探討的方法,這也正是非洲文學批評家在研究非洲文學時并沒有形成一種占主導地位的批評方法的原因。
正是由于沒有任何一種批評方法能夠主導非洲文學研究,也由于針對具體問題運用不同的批評方法顯得更為有效,因此才使非洲文學批評家們運用實用批評的方法。實用批評是社會學、倫理學和美學批評方法的綜合。盡管在非洲文學批評中也出現了心理學方法,但上面提到的三種方法仍是占支配地位的方法。當然,在具體操作中,這三種批評方法都被改造過以契合非洲文學研究。社會學方法將文學作品和社會聯系起來,社會學批評有利于讀者理解文學創作的社會語境,也便于作家、藝術家很好地對社會問題做出自己的回應。M.H.阿布拉姆斯指出,社會學批評家認為,文學作品在主題的選擇和發展方面不可避免地受到社會、政治和經濟組織及其時代力量的制約;在評價生活方式甚至形式諸方面,他們都帶著社會學批評的思維模式。[10]倫理學批評方法讓批評家注意到文學的意義方面以及文學影響人們的方式。與此相反,美學批評方法更多地集中于作品的形式、技巧方面。非洲文學批評家在研究非洲文學時往往將這三種批評方法綜合起來,這表明他們希望務實地、切題地審視文學作品。
即使對于形式本身的研究,非洲批評家也是從社會—文化的角度切入的,并將之和社會學、倫理學批評方法綜合起來進行分析。在《新形式主義:非洲小說批評最近趨勢》中,作者將形式主義總體特征置于主題考察之下,從社會角度和倫理視角來分析這種“新形式主義”。[11]這也顯示了實用批評的特點,它成了非洲文學批評的一個萬能的“筐”,似乎關于文學探討、解讀的各個方面都可以往“實用批評”這個筐里裝。有意思的是,實用批評似乎表現了它對許多新課題的涵蓋能力,比如非洲女性主義批評就吸收了實用批評的特點,從而更方便對非洲文學中的女性主義現象進行分析。
非洲文學實用批評更便于讀者和作家對其生存現實處境做出自己的解答。D.S.伊澤夫貝伊在論文《轉變基礎:目前非洲批評實踐》中斷言:“非洲批評一個趨勢就是,從以文本為中心向從社會角度來檢視文學轉變。……這意味著,人們認為文學活動本身并不如社會、政治、經濟轉型那么重要。不過,奇怪的是,這種對社會、政治、經濟問題的關注反而使非洲批評家更多地關注文學的品質。”[12]
由于非洲文學實用批評并不排除文學性,從這個意義上說,實用批評的發展是積極的。藝術價值和政治認知二者之間的平衡有利于提高非洲文學的生命力。
而且,非洲實用批評還和接受美學結合起來,因為接受美學對讀者即文學接受者給予了特別的關注。文學文本的意義最終需落實到讀者那里,因為文學作品只有經由讀者的接受才能對社會產生正面的影響。非洲文學批評家一個很重要的任務就是通過對文學作品的深層意義的發掘來影響讀者并進而對社會產生積極影響。甚至連文學語言分析都納入到實用批評之中,因為在非洲實用批評家看來,對作家語言的研究可以更好地研究作家表達文學意圖的方式以及此文學語言在文學中的總體效果。
非洲產生了一大批經典文學作品,其中包括阿切比的“尼日利亞四部曲”、恩古吉·瓦·雄沃的《一粒小麥》、O.P’比特克的《拉維諾之歌和奧克爾之歌》、N.戈迪默的短篇小說、N.馬福茲的《杰貝拉維兒童》、1986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沃爾·索因卡的大量文學作品、桑戈爾的“黑人性”詩歌、C.奧吉格博的《迷宮》、N.法哈的小說以及近年來一大批獲獎作品。非洲也出現了一大批有著世界性影響的杰出作家,如塞內加爾的桑戈爾、烏斯曼·桑貝內,被稱為尼日利亞“雙雄”的沃爾·索因卡和齊努阿·阿契貝,等等等等。
通過對這些杰出作家的經典作品的廣泛涉獵,發現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特點,那就是所有這些作家都采用“宏大敘事”的方法,他們幾乎很少個人化的情感宣泄,也幾乎沒有唯美主義傾向,所謂“為藝術而藝術”在非洲幾乎沒有土壤。他們都是站在非洲的立場來考察非洲傳統文化的命運,來探討黑人的文化身份,關注殖民主義和新殖民主義給非洲帶來的社會—文化災難,也嚴厲地審視著后殖民時代非洲的種種困境。當全球化浪潮和文化霸權主義侵襲著全世界(非洲當然也不能幸免)時,非洲作家、文學家以及學者、文化人都對此保持著嚴密的關注和深深的憂慮,他們無時無刻不在為非洲的世界位置和發展前途而苦苦地思索著。他們都清醒地堅守著自己的非洲立場,維護著自己的文化身份,他們也都一直保持著清醒的批判意識。非洲文學批評家們也是同樣如此。非洲文學創作實踐和文學批評理論有著高度的一致性,或許是非洲文學創作實踐更適于實用批評方法,也或許是實用批評方法的倡導有力地影響著非洲的文學創作實踐。不過,根本的原因還在于非洲文學和文學批評有著相同的生存境遇,這才是非洲文學實用批評盛行的根本原因。而且可以肯定,只要非洲的社會問題沒得到解決,實用批評還將繼續盛行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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