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說我的胰腺炎是因為不節制的飲食習慣造成的。每次在我的醫囑中,都不忘加一句:切忌暴飲暴食!
暴飲暴食生活習慣的養成,與我的身世有很大的關系。我生于1969年,雖然餓死許多人的大“災荒年”已過去了9年,但市場物資供應依然很緊張,所有的消費品都必須憑票才能購買。票是按戶口上的人口數發放的,有了票只代表你具備了買某種商品的資格,而最終決定你是否能將貨物買回家的,則是錢。
我們一家4口,全靠父親一個人的工資過活。父親的工資不高,只有四十幾元錢,平均到每個人頭上就只有10元左右。這10元包括油、鹽、柴、米、書本、學雜、生病、吃藥、婚喪、壽慶等。這些需求就像一只只龐大的巨蜥,而那可憐的10元錢,則很像一只瘦骨嶙峋的雞,丟進巨蜥群中,連叫都沒來得及叫一聲,就連毛也剩不下一根了。
細心的您一定會發現,在以上諸項必需的開支中,我沒有羅列衣服和肉這兩項。這兩項比起前面那些東西的迫切性顯然要差些。衣服可以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幾尺布票,一來一往就能對付9年。因此,衣服不作為常規開支,是顯而易見的。
而肉,相比于油鹽柴米來說,確實也算是可以削減的奢侈品了。在每月每人只供應半斤菜油的情況下,油也幾乎快成了可以削減的物品,很多人家,是將油用來炒鹽,然后用來煮菜。還有人家,則是用一張草紙蘸點兒油擦擦鍋就炒菜,無論炒什么菜,一律有一股原始的鐵板燒的焦煳味。
從我記事開始,我家的下飯菜,基本就是土豆、萵筍、白菜之類可存放很久的蔬菜。因為它們經久不壞,而且價格便宜,家里人會在最低價的時候買來存起來。其烹飪方式,主要采用煮熟放鹽的方式,因為這樣可以節約油。
因為肚里油水少,我從小胃口奇好,飯量大得驚人。8歲時,我在鄉下做客,曾眼睛不眨地吃完四大碗土豆煮面條,害得好客的男女主人餓了一頓。12歲那年大年初一,我氣壯山河地吞下了65個湯圓,那可是當年供應給我們全家的湯圓面和餡的三分之二。
關于貪吃而忘乎所以的故事,在我身上發生得實在是太多了。從很小開始,我就有一副好胃口,很多人都說我像“七把叉”,我最初不知道他是誰,后來看連環畫,知道他是一個胃口奇好但最終在一次飲食比賽中被脹死的可憐家伙,為此我很憂傷。我憂傷不是因為人們說我像那個長得奇丑的瘦子,而是錐心刺骨地感嘆,為什么這么美好的比賽,在我身邊就沒人舉辦呢?
父親對我的大胃口頗有微詞,認為我那樣的瘦體格根本不可能消化那么多飯。因為按當時供應的糧食定額,我每月只有24斤,父親說,這只夠你吃半個月,如果你再敞開肚子吃,那么,別人就要挨餓了!
為此,母親和父親吵過幾次架。她說:他正是長身體的時候,我寧愿挨餓,也要給他吃。
同意母親想法的還有我的外婆。在我“長身體”的那幾年時間里,老人家每晚臨睡前都會走上數百米路從家里給我端來一碗飯、看著我狼吞虎咽地吃下去。她總說自己老了,胃口不好,吃不了那么多。事實上,直到30年后的今天,她老人家已83歲了,但依然能吃兩碗白米干飯。遺憾的是,當年貪吃的我,卻只在意飯菜的香味,而完全沒有心思去體會飯菜背后隱藏的親情。
在童年到青年這一個時段,包括我朦朧的青春期在內,我心中想的事大多與吃有關。而在那個年代,我最美的夢,大多是睡在一張床那么大的油條上狂啃鴨屁股。按弗洛伊德的說法,這一切與人內心的愿望有聯系。這一點我信,因為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的理想就是:努力讀書,找工作掙錢,掙了錢,吃夠燒臘鴨!
我從小就知道這個理想很丟人。因為它與我們從小所受的要為哪一項事業奮斗終生的宏偉理想相差得實在太遠了。我也時常檢討自己的沒出息,但不管怎樣檢討,卻總是難以撲滅這個理想。以至于吃夠燒臘鴨,成為我頑固堅持的理想,一直保留到成年,并在機會成熟的時候,狂而猛烈地實現之。
所謂燒臘鴨子,實際就是鹵板鴨、燒臘戶將鴨殺死去毛,漬鹽后用竹棍撐開拉平烤干,然后送入鹵鍋煮熟即成。鹵鍋中的鹵水,以炒冰糖起底,加入醬油、胡椒、八角、山奈、茴香等香料,佐以熬骨的老湯,其香味足以使任何食肉類動物失去理智。
20世紀70年代中期,一只中型的肥碩油亮的燒臘鴨僅賣8角錢。但折合成米,也是六七斤,因此,大多數還沒解決溫飽的家庭,除非逢年過節,平時是決不敢輕易去消費的。
我承認,在我幾十年的人生中,燒臘鴨子決不算是最好吃的東西。但在人生初期,它絕對是我所見過的最好吃的食物。這有點兒像是愛情,初戀不一定最好,但一定最難忘。
我永遠懷念少年時代那不多但卻刻骨銘心的吃燒臘鴨的記憶。每次爸爸發工資,就會買上一只或半只,用油紙包著拿回家來,大致平均地分成四份,全家每人一份。這是我們全家難得的一段幸福時光,父親喝著酒,我和弗弟端著各自那份塊數不等的鴨子,互相比較著誰的肉多,并互換對方碗中自己愛吃的那一部分。而母親,則將自己碗中肉多那部分掐下來,放到我們兩兄弟碗中,自己嘎嘣嘎嘣地嚼骨頭。
十幾年之后,我參加工作了。那時節,鴨子也不再論只賣,而是一兩元錢一斤了。我的工資雖不高,但集中火力每月吃上十幾頓鴨子也還是沒有太大的問題。于是,我就開始實現自己的人生理想:吃夠燒臘鴨。
和很多不具實際操作性的空洞理想不同,我的這個理想極容易實現。其副作用便是從我17歲參加工作時體重僅有105斤,到工作5年后基本不再想狂吃燒臘鴨子為止,狂長了50斤。我當年單手拎一只鴨子邊走邊啃的豪邁吃相,至今仍是當年老同事的談資,如今回想起來,依然如鴨在口,滿嘴生香。
我一直為自己這個沒有出息的理想耿耿于懷。但不久前在一次聚會上認識一個有千萬身家的老總,閑聊時,他無意中說起自己少年時代的理想是“吃夠豬下水”!
那天,我差點兒撲上去與他擁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