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感覺到的是一片片的灰色。鄉間的雨,使這種灰有了草腥抑或是土腥的味覺。雨一陣陣地過,灰色的屋瓦也就被一片片地鱗次打濕,那些瓦起伏錯落,一波波地構成了柔和妙曼的壯觀。
一群燕子,音符一般斜過細雨的線譜,讓這靜止的畫面,有了些許動感。燕子是依尋人家的,許是同培田相伴了數百年的生靈,一代代地衍生到了今天。
培田給我的感覺,實在是偏僻得可以。車子上了國道,上了縣道,又拐進了鄉道。說是到了,卻是一個牌坊,立在雨中,兩棵高大的樹,立在牌坊的旁邊,這種構成有些野荒。穿過牌坊走進去好遠,最后走在了腳下的這條石子路上。培田離現實似乎有著隱隱的隔膜。
誰會相信,這條并不通直的石子路,卻是當年車輦隆隆馬蹄聲聲的官道。連著連城、龍巖,通著上杭和長汀。至上世紀30年代,都是閩西交通的重要線路。
在這條官道上,歷史匆匆走過,多少喧囂都遠去了。但凡走過的,都不會輕易地忘掉有這樣一個培田。無論是升遷的還是遭貶的,或是閑游的官員,一路被重重疊疊的大山壓抑著,猛抬頭看見這樣一個村落,定會驚得呆愣半天。接下來便會在有著九廳十八井的官廳小住幾天,看看一座又一座相挨相連的豪宅大院,感受一下培田的幽雅和宏闊。那可是一種榮辱皆忘的留駐。走來的官員中,就有一代才子紀曉嵐。盡管他見過不少世面,還是被培田的氣勢感染了。他興之所至題寫的“渤水蜚英”的匾額,至今還掛在培田的門頭上。
不只有這條官道與外界通連,還有一條流經培田的河源溪。從這條溪坐船可到汀江。汀江是閩西最大的江,有著無數的支流同其他的江流貫通,汀江與梅江匯而合成韓江,再經潮汕可直入南海。一條陸路,一條水路,都成了培田的黃金通道。
我也是剛剛知道這樣一個地方。培田在中國的版圖上連一個點都沒有。然而多少年間,它卻是閩西歷史進程中的一個重要的棋子。這枚棋子擺到哪里,哪里就會引發一場動搖農耕經濟的浪濤。
鼎盛時期的培田僅百十戶人家,卻已有了百余座豪宅大院。僅僅是一個村子,就有店鋪四十九家,其中有織布廠、印染廠、造紙廠、火藥廠、槍廠,甚至有了錢莊、銀庫、賭場和當鋪。明清時期,這里曾經是車水馬龍的大都市的縮影。
現在,一切又都煙消云散了。
導游小吳,身材姣好,面容俊秀,極富江南姑娘的特點。小吳說自已是培村二十四代傳人,說話的神態頗有一種自豪感。看著小吳,會聯想到培田當年的風韻。土生土長的小吳,中學畢業后被抽去學習,又回來當了培田的解說。她的內心充滿了對培田的熱愛,聽說我們參觀的時間有些緊張,急切而又熱情地想讓我們看完每一處精華。
真的不要一處一處地細看,培田的特色已然讓我們領略。這是吳姓家族靠著自己的拼打奮斗,經過多少代人建造起來的莊園,它的氣勢不知超越了當年劉文彩莊園的多少倍。
按現在的話說,是培田人走上了集體富裕的道路。
僅說一個方面。當時,方圓幾十萬畝山地的竹木、百余家紙廠生產的數十萬擔土紙,全是匯集到培田的木行紙莊,由培田經河源溪發運到朋口碼頭,再由那里批運四方。而大船小車運回的兩湖兩廣的雜貨、江西的藥材、潮汕的食鹽和海鮮,又經過培田批往周邊的龍巖、上杭等地。
培田商貿的發達,不僅帶動了培田人整體的經商意識,擴大了所在地的就業幅度,而且影響了周邊地區,提升了群體居民的生活水平。
培田,實際上已經成了閩西地區歷史進程中的一座重要標志。
順著一條條小道隨意地走去,幾乎每一間門臉,都在訴說著培田人的精明。
我看到了培田早期的學校。培田人不只是單一地為了致富,他們更多地將文章做到了深處。初始的學堂有十倍山學堂、巖子前學堂、自學堂書館、業屋學堂,最后培田人匯集了辦學的所有精華,辦起了南山書院。
對于培田的子弟,不分貧富,一律免費入學,并給予獎勵政策。辦學的成就是顯而易見的。從明成化到清乾隆年間,培田出了一百九十一位秀才,從乾隆三十年到光緒三十一年,又出了一百二十人。這中間有舉人也有進士。這是與經商發財所不能同語的。
我還看到了容膝居,一個不大的院子,現在有兩個老年女子在里面剪著剪紙。這是在別處從未見過的女子學校。說白了,就是性教育學校。培田的女子們不僅要知書達理,還要懂得夫妻恩愛。看著墻上的“可談風月”四個大字,依稀聽到細細氣氣的笑聲,而那些剪紙則透化出了嬌羞的粉紅。
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今天的培田很多瓦沿已經缺損,門漆脫落,墻壁斑駁陸離,一些樓欄瓦榭露出了破敗的痕跡。說培田得到了很好的保護,是因為沒有再往深里處破壞。這也好,展示給我們的,是一個八百歲老人的真實面目。小吳指指點點地講說著,而這位老人什么也聽不見了。我們真切地感受到了歷史的滄桑。
進村的時候,正有一處房屋的山墻倒塌不久,幾個人在細雨中緊急地修復。而建于清代的都閫府,被稱作培田最漂亮的建筑,卻在旅游業剛剛興起時遭遇火災,只剩下一些殘垣斷壁支撐著最后的經典。
推開一扇門,再推開一扇門。除了一兩個耄耋老者在不知干著什么,幾乎感受不到什么人氣。只有高高的一堆堆的用來燒火的木材(可以看出那是些很好的木料劈成的)、一群群的小雞跟著老雞做著的覓食的游戲和已經變成黑灰顏色的雕花門前晾著的衣裳,表明吳家人生生不息的炊煙。只是這種炊煙有些柔弱,悄無聲息地散入了云端。
一個小女在環繞家戶的水邊浣洗,她的身邊堆放著同她的年齡不稱比例的好大一堆東西,更有一些婦女在淘洗著谷類和青菜。
培田由喧鬧走向了寧靜。
一處庭院里的戲臺還矗立在那里,好大的一處庭院,甚至兩側還有看戲的包廂。鏗鏘的鑼鼓聲遠去了。
我一直在想,是什么讓培田從熱鬧非凡的前臺,悄悄地躲到了幕后呢?我不斷地問著導游、當地的干部,回來后翻閱大量的書籍。我一時不好找到確實的答案,也似乎找到了什么可以應付自己的東西。它必定是經過了什么摧折,遇到了不可逆轉的潮流。多少滄桑,一時難以說得明白。我甚至感到了培田深處的寂寞,以及這種寂寞中的痛感。
小吳還在領著我們穿堂過街,爭分奪秒地講說著。她每天都是這樣,急切地向人們推薦著躲在深山中好久的培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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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劍冰,河北唐山人。1982年畢業于河南大學中文系。1975年赴鄉村插隊務農,后歷任《奔流》雜志編輯,《文藝百家報》《當代人報》采通部主任,《散文選刊》主編。曹在北京大學、北京師范大學、解放軍藝術學院等近百所高校及重點中學作過專題演講。1 9 7 9年開始發表作品。出版著作有詩集《日月貝》《歡樂在孤獨的那邊》《八月敲門聲》;散文集《蒼茫》《藍色的回響》《有緣伴你》《在你的風景里》《遠方》《絕版的周莊》《喧囂中的足跡》《王劍冰散文選》《普者黑的靈魂》;理論集《散文創作談》《散文時代》《散文散文》;長篇小說《卡格博雪峰》等。曾獲全國首屆冰心散文獎、全國第三屆冰心散文獎,全國首屆郭沫若散文隨筆獎,中國文聯理論獎,河南省政府文學獎,中國散文詩9O年重大貢獻獎等。
散文《絕版的周莊》入選滬教版高中語文課本,并被刻碑于周莊,王劍冰也被周莊授予榮譽鎮民;散文《吉安讀水》被刻碑于吉安白鷺洲;散文集《喧囂中的足跡》被中國現代文學館和寧波天一閣藏書樓收藏,散文集《絕版的周莊》被德國國家圖書館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