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期間,范用在一次批斗中被打斷了肋骨。他到醫院求治,坐在診室外等候,此時。傳來護士的高聲大喊:“飯桶!”沒人應答,護士再叫:“飯桶!”范用猛然醒悟,想到可能是護士把“用”字看成了“同”字,連忙大聲答應:“有!”屋里的人都瞪大了眼睛看著他:有人能起這樣的名字?
范用是個經常自嘲的人。他寫過一首短詩就叫《自嘲》:“我很丑,也不溫柔。/一本正經,鬼都不相信。/謹防上當,跟著感覺走。/十足糊涂蟲,左右拎勿清(編注:滬語,指腦子反應慢,不明亭理)。/曾經深愛過,曾經無奈過。/誰能告訴我,什么是什么。”
范用在三聯70年,有人說,三聯的風格很大程度上就是范用的風格。
1969年,當范用和原文化部出版局局長陳翰伯被下放到湖北成寧干校勞動時,仍不忘交談讀書感受,他們的美麗構想是,將來條件成熟的話,辦一本讀書雜志。
條件在10年后開始成熟。1979年,范用和朋友們辦起了《讀書》雜志。雜志一創辦,就顯示了與眾不周的風格。創刊號的第一篇文章就是時任中宣部干部的李洪林的《讀書無禁區》。
此文激起巨大波瀾。有的人很會聯想,說《讀書》此文是為提倡大家讀《金瓶梅》這樣的書,主張給“壞書”開綠燈。人民出版社黨組在討論《讀書》雜志后決定,這本雜志如果出問題,由范用負責。隨后多年,《讀書》雜志的每期清樣,范用都親自過目,然后簽字付印。直到退休。
范用在出版界給人的印象是大膽而有眼光,屢吃螃蟹。
“文革”后,巴金的《隨想錄》開始連載于香港《大公報》的“大公園”副刊。有人為此向香港《大公報》施加壓力,企圖阻撓《隨想錄》的刊登。
范用得知后,氣憤之極。他打電話給巴金,請求將《隨想錄》交由三聯書店出版,他保證一字不改。巴金同意了。
全本《隨想錄》在三聯的出版是轟動性的,直指對“文革”的反思。巴金也由此在時隔幾十年后,重新被人關注和打量。這其實并非易事。要知道,直至1990年,四川文藝出版社出版巴金的《講真話的書》時收有《隨想錄》,但其中《“文革”博物館》只有存目,而沒有正文。
談到《隨想錄》的完整出版,范用曾經說過:“自己認為是對的,就應該去做。到現在我也沒有發現什么問題,只是好像聽一個很有權威的人說過,巴金是個搞自由化的人,無稽之談。什么叫‘自由化’?誰也說不清楚。我只知道小時候聽說過:不自由毋寧死。”
范用還熱衷于書籍的裝幀藝術。他出過一本《葉雨書衣》,將書籍裝幀娓娓道來。“葉雨”是他的筆名,諧音“業余”,自謙之說。對于書籍之裝幀水準,張中行曾言:南有鐘叔河,北有范用。
多年來,范用挨過不少批評,他常被批評的一點是做出版不是“政治掛帥”,而是憑其個人興趣和愛好。范用的回應是:要做好工作,沒有一點興趣,行嗎?恐怕做人也不行。
戈寶權描述范用說:個子不高,精明能干,愛書如命。他的藏書不亞于一個小型圖書館,而且頗多善本。每次去看望他,只聽到他的聲音,而不見其人。因為他完全被書柜給包圍了。他是書的奴仆,又是書的主人。
范用也愛“愛書之人”。他跟黃苗子講述過一次親身經歷。一名大學生偷了書,被工作人員押送到范用辦公室,經“審問”,“竊書者”是個愛書之人。于是范用說,這次就算了,書你拿走,錢我替你付。下次想要什么書就來找我,千萬不要再偷書了。
范用的讀書法曾讓王蒙感嘆:今日書今日畢,好書讀完不過夜,不好的書確認與擱置也不必過夜。千萬不要把書放在一邊待讀,待下去就會愈來愈多,永無讀日。
有人總結范用:書多、酒多、朋友多。夏衍說,范用哪里是在辦出版社啊,他是在交朋友。
劉再復去美國多年,年年收到范用的賀卡。他評價范用說:“范用僅讀過小學四年級,最后卻成了博覽群書、高立書林、獨生夜響的書界風骨,這完全是得自乾坤造化之心。”
2010年9月14日,范用去世,北京美術館東街的三聯書店放上了范用的照片,旁邊有一句巴金當年題贈給他的話:愿化作泥土,留在先行者溫暖的腳印里。
還在上小學時,范用看了茅盾的小說《少年印刷工》,主人公元生做了一個夢:在印刷機旁讀了很多書。他也想做這樣的夢。幾十年過去,他的夢成為了現實,“跟書打交道,過了愉快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