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站在張充和先生身邊,看她為一幅字落款蓋章時,我有點時空恍惚的感覺。這位98歲老人曾經的種種傳奇,落在宣紙上而成書畫之美。張先生書桌上,有幾卷折疊好的字,其中一幅是完整的隸書《石門頌》,我愛不釋手。先生見狀,說“這是我練字寫的”。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想要這幅字。先生便補了落款,蓋章時說:“我蓋的章都有些歪,蓋得正的就不是我的。”在場的孔海立、章小東夫婦都笑說是這樣。
2009年初夏孔海立教授講學途經蘇州,我們第一次見面,談得最多的話題是他父輩那一代文人,耳熟能詳的孔羅蓀、巴金、靳以、蕭軍、蕭紅、端木蕻良、駱賓基等。說到籌備靳以先生百年誕辰活動,我這才知道海立夫人章小東是靳以先生的女公子,因此便說到小東的“蘇州姨媽”張充和先生,說到張家所在的蘇州九如巷。張先生曾在北京、蘇州兩地舉辦過書畫展,我錯過了觀賞的機會。在網上看過她的幾幅字,覺得今人寫不出來了。我問海立,能否求到張先生的字,海立說沒有問題。我想請張先生寫“三槐堂”,季進想請先生寫“蘇州大學海外漢學研究中心”。海立爽快答應了,我和季進喜出望外。十月,海立夫婦回國,把這兩幅字都帶到了蘇州。張先生很少寫大字,這兩幅字是做匾額用的,寫小了不合適。這一年張先生97歲,兩幅字古樸,力透紙背。小東說,寫好這兩幅字時,耶魯大學的孫康宜教授正巧到張家,見了張先生的題字,趕緊拍了照,收在新近出版的《古色今香——張充和題字選集》中。
“合肥四姐妹”,是這些年來一個雅俗共賞的人物話題。三姐妹走了,張充和先生還在寫字唱昆曲。有人說張先生是“民國最后一個才女”,此話大致不錯。這些年我們常常用“最后一個”這樣的措詞來形容人文學科大師的不再,這是個壓迫著我們無法喘息的問題。自然科學之外,人文科學的大師,少數像錢鍾書先生這樣貫通中西,多數都與“國學”有關。晚清以降,中國文化傳統斷裂,縫隙越來越大。“五四”新文化運動以后,中國文化開始現代轉型,但那仍然是一個有文化傳統做底子的時代,即使是那些“五四人”如胡適如魯迅,其骨子里流淌的還是中國文化的血脈。新時代,仍然有舊傳統,仍然有舊文人。但這樣一個狀況在40年代以后便逐漸消失了。只以學問論。似乎一代不如一代了。我曾經聽小說家葉兆言說,他父親比較過幾代知識分子的學問,說30年代的覺得20年代的學問好,40年代的覺得30年代的好,50年代的覺得40年代的好。這是個“等差級數”。但是,學問只是一項指標,學問之外,還有性靈、人格、胸襟、趣味等。這些要素,都逐漸地在當代中國人身上退化了。我們似乎生活在一個氣象萬千的時代,實際上我們的生長背景是如此的殘缺。張充和先生這一代或者前后一代,可以不做知識分子,但可以做文人。其中的佼佼者,既做知識分子也做文人,這自然是少數。做知識分子要骨氣,做文人要底氣。我們現在的問題是,既做不了文人,也做不好知識分子,不倫不類的人越來越多。這就是我們今天的狀態,張充和先生才因此成為“最后一個”。張先生的榮光,是在文化衰敗的背景上發出的。詩書畫和昆曲,在張充和先生那里不是技藝,是文化,是藝術,是精神,是一種人生方式,是一種文化傳統的延續。無疑,張充和先生并不是一個時代的代表,但她傳承了我們正在消失的文化和一種生存方式,至少再次提醒我們缺少什么。
當年張充和先生以數學零分國文滿分考取-北京大學國文系,這是我們熟悉的故事。這個故事有兩個要點:張充和有專業“特長”,胡適先生等不拘一格。這次和張先生閑話時,她又說到這個故事。她到了北大以后,見到胡適,胡先生說:你的數學不好,要補補。她緊張地去了教務處,問如何補數學。教務處答曰:胡先生胡說。你已經考進來了,不需要補數學。她笑著對我說,如果補數學,她就不上大學了。張充和先生小時候受的舊式教育,做對子、寫詩,沒有學數學。此事,在今天也頗有意思。中國高考,也給有“特長”的考生加分,本意算不拘一格降人才。但許多考生,原本沒有特長,為了高考,便去故意發展特長。當年張充和,并不是因為學不好數學才去發展“國文”這一“特長”的。今天高考亂象之一,就是本末倒置。這些年報考藝術類的特別多,原因就在于藝術類的文化成績可以降低。一大批沒有藝術特長文化成績也有缺陷的學生便去報考藝術類。我一直覺得這是一件奇怪的事情,沒有文化,如何藝術?
教育功利化了,“特長”也成為一種工具。如此,“修養”這個關鍵詞也就從教育的詞典上消失。張充和先生到美國后,長期在大學講授中國書法、昆曲。美國的一些大學還開設了這類課程。大學課程設置,有專業和非專業門類之分,非專業的應該多為通識類課程,人文精神的培養當依賴通識課程。而多年來,非專業課程的設置也一直意識形態化或者工具化。大學人文精神的缺失與此不無關系。我所在的學校,曾經招收過一屆昆曲本科專業學生,用社會資源辦學,最終悲壯地結束。關于人文教育,我們一直缺少大的觀念和制度的支撐,所以,一些教育理想也只能是紙上談兵,漢字的魅力不必多說,如果不書寫,我們能否體會和傳承漢字之美?這也是今天教育的危機之一。且不說理工科教學,在有關規定和檢查制度中,中文系的教學都竭力要求使用PPT,雖然有所方便,但工具的現代化并不等同于教育的價值。大學教學中,板書這個環節逐漸消失了,連中文系的師生都不再寫字而是打字,而是使用PPT,漢字的命運會如何?如果有這么一天,只要會寫字就是書法家,中國文化會是什么樣的面貌?
張充和先生的傳奇故事,還與她的人生經歷有關。在她的故事中,有胡適之、張大千、沈尹默、章士釗、沈從文、卞之琳等師友。說到其中任何一個人的名字,都會令我們肅然起敬。沈從文先生是張充和先生的三姐夫,到美國訪問時就住在張家的樓上。張先生說,沈從文在樓上寫了許多字,便翻出一本杭州西泠印社出版的冊子,告訴我這是沈先生的字。她又說到自己的書法老師沈尹默先生。我在海立、小東的美國寓所見到一幅沈尹默先生為靳以先生寫的小楷長卷,覺得張先生的小字受她老師的影響。張先生興致勃勃地說起兩位沈先生的書法,她說很有趣,沈尹默先生寫了一輩子的書法,但不練書法的沈從文先生的書法價格都趕上沈尹默先生了。我問兩人的差別在哪里。她說她老師的書法當然好,但缺少變化,沈從文先生大膽、有生氣。張充和先生住加州時,胡適先生常常到她家讀書寫字。說到一些細節時,張先生會情不自禁地笑出來。張先生是一個有自己的文化圈的文人,一個有成就的人常常都是這樣。他們那一代人,各自有自己的文化圈子。這正是一種健康的文化生態。我覺得張充和先生至今仍然生活在她那個文化圈子中。靳以先生百年誕辰,是上海魯迅博物館主辦的,小東也想請張充和先生為博物館題字,先生說:我和魯迅先生沒有關系,就不寫吧。張先生這句話讓我沉思良久。
在談到張充和先生時,大家有興趣的話題是她的婚戀。當年葉圣陶先生說,誰娶了張家的姐妹,都會幸福。想娶張充和的人大概不少,現在被說到的是詩人卞之琳先生的苦戀。但大家往往忽略其他。張充和先生的夫婿傅漢思先生是著名漢學家,我不知道他們生活的詳情,但肯定是幸福伴侶。傅漢思先生病危的幾個月,搬到樓下住,張先生在樓下照顧了六個月,當年張先生已經九十好幾,這就是“老伴兒”。樓下茶幾上的一本書,夾了一張紙條,張先生翻開來給我看,是張先生和傅先生的合影。張先生說:漢思走了。神情落寞惆帳。
張充和先生說,在蘇州時她常常騎自行車去天賜莊。這個時間應該是1930年至1933年間,她從合肥回到蘇州,再從蘇州出發去北京。從九如巷出來,是五卅路南,左拐便是十梓街1號,那地方以前叫天賜莊,是東吳大學校園。我們問張先生是否想回蘇州,再去天賜莊。她說想啊,心臟沒有問題,但不知道能不能坐那么長時間飛機。她說她睡眠很好,但要分幾個時間段休息,有時會在沙發上睡幾個小時,醒來看書,再睡。她說她常常疑神疑鬼,晚上睡覺要開燈。過了一會兒,她又說“疑神疑鬼”。我們都笑了。我想,人到了這個境界,并不完全與現實有關。
編后語:此文為作者《劍橋筆記》中的一篇。作者在書中前記提到:一月到哈佛一一燕京學社訪同時,波士頓已經被大雪覆蓋過幾次。雖然行前田曉菲教授郵件說波士頓的雪如何大,但身處其境,仍然意外。這種景象是我久違的。四十年前在故鄉蘇北時,冬天常常遭遇大雪。在異國,少年時的雪花落在身上,突然有了溫暖的氣息。我住在劍橋,步行到哈佛很近,來來回回,讀些書,想些事,有感言,便以記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