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語錄
加繆說,很久以前,當我試圖用一句話概括《局外人》時,我意識到這句話如此之矛盾:“在我們的社會里,一個不在母親葬禮上哭泣的人應當被判死刑。”我只是想說書里的英雄之所以被治罪是因為他不遵循社會的潛規則。就此意而言,他是社會中的局外人,生活在邊緣地帶孤獨而物質地游蕩。那為什么默而索不遵循社會的潛規則?答案很簡單:他拒絕編謊,或者說他拒絕粉飾,他拒絕妥協,他拒絕周旋,他拒絕無故的解釋。編謊不僅限于主動說假話,而是,且尤其是,主動說出比真實情況還要多的矯飾,編得超過人們內心根本的感覺。今天重新翻開《局外人》,依然會為開頭突兀而言簡意賅的一句“今天,媽媽死了”而浮想聯翩,緊接著又一轉,“也許是昨天……”一折一轉,看似不經意,卻已像石子投入水中,生出第一圈漣漪……
《局外人》是一部非常成功的小說,它以自身的獨立的存在向我們展示了一種關系:人與世界的關系。這種關系所以如此強烈地吸引著我們,是因為它迫使我們向自己提出這樣的問題:世界是晦澀的,還是清晰的?是合乎理性的,還是不可理喻的?人在這個世界上是幸福的,還是痛苦的?人與這個世界的關系是和諧一致的,還是分裂矛盾的?默而索用自己的遭遇回答了這些問題,而他最后拒絕進入神父的世界更是標志著一種覺醒:認識到,“未來的生活并不比我已往的生活更真實”。加繆在《局外人》序言中說:“他遠非麻木不仁,他懷有一種執著而深沉的激情,對于絕對和真實的激情。”我想這話是不錯的。我們甚至可以說默而索是一位智者,因為加繆在《西緒福斯神話》中寫道:“如果智者一詞可以用于那種靠己之所有而不把希望寄托在己之所無來生活的人的話,那么這些人就是智者。”默而索顯然是“這些人”中的一個,他要“義無反顧地生活”“盡其可能地生活”,相信“地上的火焰抵得上天上的芬芳”,因此,他聲稱自己過去和現在都是幸福的,這雖然讓人感到驚訝,卻并不是不可理解的,因為加繆認為,“幸福和荒誕是同一塊土地上的兩個兒子”,所以幸福和荒誕是相伴相生的,虛無的人無幸福感可言,虛無畢竟不是荒誕的最終指向,相反卻是真實。加繆的荒誕所帶來的是反抗、自由,和激情。反抗之中需要激情,發現自由,始于對荒誕的覺醒,從而獲得幸福。
在我的記憶中,從來還沒有過這樣一部作品,特別是一部作為享譽世界、糅合了堅韌的哲學于樸素觀察中的小說,讓我身歷“主角”的感覺。我似乎看到默而索的身份,在法蘭西土地上保持原始爛漫而對現實索味的人,一個進化和反抗的無聊現代代言人。我想,這也是我在閱讀中感覺和默而索如此靠近的原因。閱讀中,我和默而索一樣,安靜,但是每個毛孔都在向著新鮮的空氣張開——它們在期待某種我們自己也感到模糊的東西,那是什么?那就是生活的聲香色味觸。包圍著你,無休無止。
選段重讀
今天,媽媽死了。也許是昨天,我不知道。我收到養老院的一封電報,說:“母死。明日葬。專此通知。”這說明不了什么。可能是昨天死的。
養老院在馬朗戈,離阿爾及爾八十公里。我乘兩點鐘的公共汽車,下午到,還趕得上守靈,明天晚上就能回來。我向老板請了兩天假,有這樣的理由,他不能拒絕。不過,他似乎不大高興。我甚至跟他說:“這可不是我的錯兒。”他沒有理我。我想我不該跟他說這句話。反正。我沒有什么可請求原諒的,倒是他應該向我表示哀悼。不過,后天他看見我戴孝的時候,一定會安慰我的。現在有點像是媽媽還沒有死似的,不過一下葬,那可就是一樁已經了結的事了,一切又該公事公辦了。
我乘的是兩點鐘的汽車。天氣很熱。跟平時一樣,我還是在賽萊斯特的飯館里吃的飯。他們都為我難受,賽萊斯特還說:“人只有一個母親啊。”我走的時候,他們一直送我到門口。我有點兒煩,因為我還得到艾瑪努埃爾那里去借黑領帶和黑紗。他幾個月前剛死了叔叔。
為了及時上路,我是跑著去的。這番急,這番跑,加上汽車顛簸,汽油味兒,還有道路和天空亮得晃眼,把我弄得昏昏沉沉的。我幾乎睡了一路。我醒來的時候,正歪在一個軍人身上,他朝我笑笑,問我是不是從遠地方來。我不想說話,只應了聲“是”。
養老院離村子還有兩公里,我走去了。我真想立刻見到媽媽。但門房說我得先見見院長。他正忙著,我等了一會兒。這當兒,門房說個不停,后來,我見了院長。他是在辦公室里接待我的。那是個小老頭,佩帶著榮譽團勛章。他那雙淺色的眼睛盯著我。隨后,他握著我的手,老也不松開,我真不知道如何抽出來。他看了看檔案,對我說:“默而索太太是三年前來此的,您是她唯一的贍養者。”我以為他是在責備我什么,就趕緊向他解釋。但是他打斷了我:“您無須解釋,親愛的孩子。我看過您母親的檔案。您無力負擔她。她需要有人照料,您的薪水又很菲薄。總之,她在這里更快活些。”我說:“是的,院長先生。”他又說:“您知道,她有年紀相仿的人做朋友。他們對過去的一些事有共同的興趣。您年輕,跟您在一起,她還會悶得慌呢。”
這是真的。媽媽在家的時候,一天到晚總是看著我,不說話。她剛進養老院時,常常哭。那是因為不習慣。幾個月之后,如果再讓她出來,她還會哭的。這又是因為不習慣。差不多為此,近一年來我就幾乎沒來看過她。當然,也是因為來看她就得占用星期天,還不算趕汽車,買車票,坐兩小時的車所費的力氣。
院長還在跟我說,可是我幾乎不聽了。最后,他說:“我想您愿意再看看您的母親吧。”我站了起來,沒說話,他領著我出去了。在樓梯上,他向我解釋說:“我們把她抬到小停尸間里了。因為怕別的老人害怕。這里每逢有人死了,其他人總要有兩三天工夫才能安定下來。這給服務帶來很多困難。”我們穿過一個院子,院子里有不少老人,正三五成群地閑談。我們經過的時候,他們都不作聲了;我們一過去,他們就又說開了。真像一群鸚鵡在嘁嘁喳喳低聲亂叫。走到一座小房子門前,院長與我告別:“請自便吧,默而索先生。有事到辦公室找我。原則上,下葬定于明晨十點鐘。我們是想讓您能夠守靈。還有,您的母親似乎常向同伴們表示,希望按宗教的儀式安葬。這事我已經安排好了。只不過想告訴您一聲。”我謝了他。媽媽并不是無神論者,可活著的時候也從未想到過宗教。
我進去了。屋子里很亮,玻璃天棚,四壁刷著白灰。有幾把椅子,幾個x形的架子。正中兩個架子上,停著一口棺材,蓋著蓋。一些發亮的螺絲釘,剛擰進去個頭兒,在刷成褐色的木板上看得清清楚楚。棺材旁邊,有一個阿拉伯女護士,穿著白大褂,頭上一方顏色鮮亮的圍巾。
這時,門房來到我的身后。他大概是跑來著,說話有點兒結巴:“他們給蓋上了,我得再打開,好讓您看看她。”他走近棺材,我叫住了他。他問我:“您不想?”我回答說:“不想。”他站住了,我很難為情,因為我覺得我不該那樣說。過了一會兒,他看了看我,問道:“為什么?”他并沒有責備的意思,好像只是想問問。我說:“不知道。”于是,他拈著發白的小胡子,也不看我,說道:“我明白。”他的眼睛很漂亮,淡藍色,臉上有些發紅。他給我搬來一把椅子,自己坐在我后面。女護士站起來,朝門口走去。這時,門房對我說:“她長的是惡瘡。”因為我不明白,就看了看那女護士只見她眼睛下面繞頭纏了一條繃帶。在鼻子的那個地方,繃帶是平的。在她的臉上,人們所能見到的,就是一條雪白的繃帶。
記憶語錄
和傳統的小說主人公不同,默而索是這樣一個男人:目光專注,擅長傾聽,臉上掛著無可無不可的笑容,因為時常處在觀察與沉思中,而顯得沉默寡言。默而索是固執的,不妥協的。加繆曾說:“本書的英雄之所以受到譴責,是因為他不做游戲……是因為他不肯撒謊。……他說實話,拒絕掩飾自己的感情。”在閱讀中,緊跟著這個人,貼著這個人,和他呼吸著同樣的空氣,在同樣的夜風中沉默,同樣刺眼的陽光中昏昏欲睡,你會默默地感覺到:當所有的人恭敬深情地呼喚“母親”時,那單純地依戀著的孩子氣口吻說著“媽媽”后面,深藏著的感情。
你還會看到一雙坦誠明亮的眼睛,仿佛來自遙遠幼年時期的自己。你在人群中周旋著,微笑著,被這目光注視得十分不自在。那也是默而索的眼神,因為坦誠得過分,而顯得冷漠無情。他走著跟所有人不同的道路。當人們在夢想著未來的生活,他卻說,哪兒都一樣,出路是沒有的。“走得慢,會中暑,走得太快,又要出汗,到了教堂就會著涼。”從此處到彼處,生活只有一種。人們,是如此地相似。走在目光交匯的海洋,你不知道自己和別人有什么不同:該出生的時候出生,該上學的時候上學,到了年齡就結婚,婚禮上一定要笑,葬禮時一定要哭,被表揚時一定要謙虛,和女人在一起時,一定要說愛她。到該死的時候就死去。
這應該如何如何的生活,就是你、我、大家認可的存在意義。我們都需要一個依傍,一座神祗,一片秩序井然的天空,一種明確存在的意義。只有默而索,這被隔絕之人,這不可饒恕的異類,沉默而疑惑著,向另一種截然不同的命運伸出雙手。直到有一天,懲罰來臨。面對著死刑判決,他沒有上訴,面對著手持圣經和十字架的神父也堅決不懺悔。心安理得接受這命運,在最后的時刻里,注視著過往、現在和將來,看清了自己的命運,在生命被奪走的前夕,驕傲地發現,曾經把握住了自己的生活,他終于認識到,自己是一個局外之人,以及,這身為局外之人所面對的荒誕與幸福。
選段重讀
教士四下里望了望,我突然發現他的聲音疲憊不堪。他回答我說:“所有這些石頭都顯示出痛苦,這我知道。我沒有一次看見它們而心里不充滿了憂慮。但是,說句心里話,我知道你們當中最悲慘的人就從這些烏黑的石頭中看見過一張神圣的面容浮現出來。我們要求您看的,就是這張面容。”
我有些激動了。我說我看著這些石墻已經好幾個月了。對它們,我比世界上任何東西,任何人都更熟悉。也許,很久以前,我曾在那上面尋找過一張面容。但是那張面容有著太陽的色彩和欲望的火焰,那是瑪麗的面容。我白費力氣,沒有找到。現在完了。反正,從這些水淋淋的石頭里,我沒看見有什么東西浮現出來。
神父帶著某種悲哀的神情看了看我。我現在全身靠在墻上了,陽光照著我的臉。他說了句什么,我沒聽見,然后很快地問我是否允許他擁抱我。我說:“不。”他轉過身去,朝著墻走去,慢慢地把手放在墻上,輕聲地說:“您就這么愛這個世界嗎?”我沒有理他。
他就這樣背著我呆了很久。他呆在這里使我感到壓抑,感到惱火。我正要讓他走,讓他別管我,他卻突然轉身對著我,大聲說道:“不,我不能相信您的話。我確信您曾經盼望過另一種生活。”我回答說那是當然,但那并不比盼望成為富人,盼望游泳游得很快,或生一張更好看的嘴來得更為重要。那都是一碼事。但是他攔住了我,他想知道我如何看那另一種生活。于是,我就朝他喊道:“一種我可以回憶現在這種生活的生活!”然后,我跟他說我夠了。他還想跟我談談上帝,但是我朝他走過去,試圖跟他最后再解釋一回我剩下的時間不多了。我不愿意把它浪費在上帝身上。他試圖改變話題,問我為什么稱他為“先生”而不是“我的父親”。這可把我惹火了,我對他說他不是我的父親,讓他當別人的父親去吧。
他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說道:“不,我的兒子,我是您的父親。只是您不能明白,因為您的心是糊涂的。我為您祈禱。”
我也不知道是為什么,好像我身上有什么東西爆裂了似的,我扯著喉嚨大叫,我罵他,我叫他不要為我祈禱。我揪住他的長袍的領子,把我內心深處的話,喜怒交進的強烈沖動,劈頭蓋臉地朝他發泄出來。他的神氣不是那樣地確信無疑嗎?然而,他的任何確信無疑,都抵不上一根女人的頭發。他甚至連活著不活著都沒有把握,因為他活著就如同死了一樣。而我,我好像是兩手空空。但是我對我自己有把握,對一切都有把握,比他有把握,對我的生命和那即將到來的死亡有把握。是的,我只有這么一點兒把握。但是至少,我抓住了這個真理,正如這個真理抓住了我一樣。我從前有理,我現在還有理,我永遠有理。我曾以某種方式生活過,我也可能以另一種方式生活。我做過這件事,沒有做過那件事。我干了某一件事而沒有干另一件事。而以后呢?仿佛我一直等著的就是這一分鐘,就是這個我將被證明無罪的黎明。什么都不重要,我很知道為什么。他也知道為什么。在我所度過的整個這段荒誕的生活里,一種陰暗的氣息穿越尚未到來的歲月,從遙遠的未來向我撲來,這股氣息所過之處,使別人向我建議的一切都變得毫無差別,未來的生活并不比我已往的生活更真實。他人的死,對母親的愛,與我何干?既然只有一種命運選中了我,而成千上萬的幸運的人卻都同他一樣自稱是我的兄弟,那么,他所說的上帝,他們選擇的生活,他們選中的命運,又都與我何干?他懂,他懂嗎?大家都幸運,世上只有幸運的人。其他人也一樣,有一天也要被判死刑。被控殺人,只因在母親下葬時沒有哭而被處決,這有什么關系呢?薩拉瑪諾的狗和他的老婆具有同樣的價值。那個自動機器般的小女人,馬松娶的巴黎女人,或者想跟我結婚的瑪麗,也都是有罪的。萊蒙是不是我的朋友,賽菜斯特是不是比他更好,又有什么關系?今天,瑪麗把嘴唇伸向一個新的默而索,又有什么關系?他懂嗎?這個判了死刑的人,從我的未來的深處……我喊出了這一切,喊得喘不過氣來。但是已經有人把神父從我的手里搶出去,看守們威脅我。而他卻勸他們不要發火,默默地看了我一陣子。他的眼里充滿了淚水。他轉過身去,走了。
他走了之后,我平靜下來。我累極了,一下子撲到床上。我認為我是睡著了,因為我醒來的時候,發現滿天星斗照在我的臉上。田野上的聲音一直傳到我的耳畔。夜的氣味,土地的氣味,海鹽的氣味,使我的兩鬢感到清涼。這沉睡的夏夜的奇妙安靜,像潮水一般浸透我的全身。這時,長夜將盡,汽笛叫了起來。它宣告有些人踏上旅途,要去一個從此和我無關痛癢的世界。很久以來,我第一次想起了媽媽。我覺得我明白了為什么她要在晚年又找了個“未婚夫”,為什么她又玩起了“重新再來”的游戲。那邊,那邊也一樣,在一個個生命將盡的養老院周圍,夜晚如同一段令人傷感的時刻。媽媽已經離死亡那么近了,該是感到了解脫,準備把一切再重新過一遍。任何人,任何人也沒有權利哭她。我也是,我也感到準備好把一切再過一遍。好像這巨大的憤怒清除了我精神上的痛苦,也使我失去希望。面對著充滿信息和星斗的夜,我第一次向這個世界的動人的冷漠敞開了心扉。我體驗到這個世界如此像我,如此友愛,我覺得我過去曾經是幸福的,我現在仍然是幸福的。為了把一切都做得完善,為了使我感到不那么孤獨,我還希望處決我的那一天有很多人來觀看,希望他們對我報以仇恨的喊叫聲。
記憶語錄
陽光看上去燦爛。不知什么時候,當我合上《局外人》的書頁,天已全黑了,開窗時,竟發現寒流已至,落葉急匆匆地到地上尋找歸宿去了。一陣冰冷的風灌入脖子。我們都在這片土地上生活,也許清涼的美好終有一天還是像所有的水滴般蒸發,消失無蹤;但我們不能停止,我們仍將繼續,哪怕只是為了這些荒謬的意義,為了這些殘忍的溫柔。
默而索以局外人的身份活著,依舊以局外人的身份幸福地死去。套用很流行的一句話,他高高興興提著醬油瓶來到了這世界,打滿了醬油就走了。——你們是死是活,與我有什么相干?我心中的火焰自我內心燃起,也將自我內心熄滅,我的愛從我意識里而生,也可以隨時不見。所有的規則皆是跳房子的格子線,我只需蹦著跳著越過去,有什么不可以。向著虛空努力,不依靠于任何虛假的矯飾,去找尋新的生命——我相信,那是種艱苦卓絕的英雄主義精神。這努力本身是荒謬的,卻又是幸福的。
臨刑前夜,默而索再一次想起了媽媽。在滿天星,斗之下,面對這個冷漠可親的世界,他感受到了幸福,準備好像死去的媽媽一樣,把一切重過一遍。他發出了驚喜的呼喊——
“但是我對我自己有把握,對一切都有把握,比他有把握,對我的生命和那即將到來的死亡有把握。是的,我只有這么一點兒把握。但是至少,我抓住了這個真理,正如這個真理抓住了我一樣。”
他誕生了,卻又同時死去。合上書頁后,我要伸出手去,向那個沉默而目光炯炯的男人致以深深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