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棵菜送給2010 2009流行語文一瞥(下)

【六說】

以年度為單位總結流行語文的主要難度在于甄選之困。盡管將“說”分列為站、跪、醉、醒、順、戧等，但其生硬刻意一望而知。

按《說文·言部》里的解釋:“說，釋也。從言、兌”，其本義為“喜悅”。這一本義最常見例句是: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

“李白乘舟姜育恒，忽聞岸上黃秋生。桃花潭水楊千嬅，不及汪倫宋祖英”……這首由網友東東槍翻寫的古詩是在言說怎樣心緒?

謎底絕非一個。不過，無論謎底為何，如是言說才華橫溢，聰明透頂。

站著說

站，形聲字。《廣韻·陷部》里說:“站，俗言獨立。”本義為兩腳著地，身體直立不動……遵循“站”之本義，2009年那些見解獨立尊嚴昂然膝蓋筆直之論，即屬“站著說”。

【錢乃一味良藥，有明目張膽之功效】語出網友拿鐵匠。這個句子讓我似乎看見作者卑微而筆直地站在來歷清晰巨額資產前，雙手抱肩，左眼一乜，毫不含糊抖出金錢底牌。

【你看哪一堵墻不在時光中頹廢呢】語出作家連岳。連岳這篇名為《有縫的墻》的文字與早年董橋所寫《熏香記》近似，是一種罕見的小說體時評。在“墻”里，連岳預言2010年“墻”將成為各類博弈匯聚之所。不過，無墻無縫。而正是那透露出光線與人性的縫隙給人以“翻墻”之猛力。連岳以謳歌有縫有呼吸的大墻，謳歌順應人性與時光的智慧，自信且睿智。

【你蓋過多少床被子也只有一輩子】語出作家大仙。大仙妙用漢字諧音之趣，道出人生無助無奈……與常見文人之喟不同，它是洞悉后的嘻哈，好像拎著半噸悲哀孑孓而行，卻還吹著口哨，絕不被比小雞雞還短的人生嚇趴了。

【旅行就是從自己活膩的地方到別人活膩的地方去】語出網友撕想家。這個句子用到的關鍵詞“膩”也是很多現代都市人的精神癥候，是信仰倦怠?是人際疲憊?在別人活膩的地方能找到不膩?

跪著說

跪的本義為跪坐，樣子為曲腿雙膝著地，臀部離開腳后跟，腰前伸，是古人表敬的一種姿勢。流行語文中，諸多俏皮話、狠毒話、睿智語與辛酸語、自嘲語、無助語乃至絕望語一并流行，算是2009流行語文很特別的一點。

【小新，雖然你和哆啦A夢一樣沒有爸爸了，不過我們大家都喜歡你】語出網友最愛。2009年9月，日本暢銷漫畫《蠟筆小新》之父臼井儀人辭世，眾多新迷唏噓慨嘆。最愛之句無妖嬈濫情之詞，無嫵媚虛妄之語，敬意滿懷，虔誠平凡。

【能不能留5塊給家里3個小娃買饅頭?】語出記者林培。在這篇記者見聞錄中，林記錄南京漢中路3個城管執法人員與一個販賣烤紅薯女攤主的對話。罰沒至最后，女攤主大哭:“能不能留5塊給家里3個小娃買饅頭?”遭拒。在記者記錄下的這個大都市尋常街景中，女攤主的“跪語”既驚且懼，和淚帶血。

【一定要選一張我最漂亮的照片做遺像】語出因拆遷自焚百姓唐福珍。這個句子是她離世前說的最后一句話。網友bing說，讀到這句話，令人有一種窒息感。這種窒息感也為大多數百姓共有。人性善意、人性不甘匯聚在那張最漂亮的遺像里……是什么讓如是熱切人性雙膝最終跪下去沒再站起來?

【臨時性強奸】來自2009年11月浙江南潯兩協警強奸案。南潯法院最終給出的從輕判罰理由“臨時性的即意犯罪”成為網間笑談，由此壓縮而成的“臨時性強奸”一詞亦快速引發仿造語大規模誕生:從“臨時性不發表意見”，到“臨時性闖紅燈謝絕拍照”，從“臨時性頂一下謝絕臨時性跨省”，到“臨時性灌水”，從“臨時性結婚謝絕負責”，到“臨時性離婚謝絕分財產”……字詞句讀中雖盡為無厘頭文字游戲，可那游戲里鋪滿民怨。

【一粒稗子得到了稗子的命運而已】語出評家劉洪波時評。時評針對2009甘肅省天水市瓦寨村村民李建平先得艾滋后被痊愈發表評論:“被誤診，被艾滋，被檢測，被痊愈，被摧毀，被兒戲……簸之揚之，李建平所受到的對待，如同一粒稗子……他的艾滋病生涯，說荒誕劇太輕巧，說悲喜劇太莊重，一粒稗子得到了稗子的命運而已。”

【我們生活在陰溝里，依然有仰望星空的權利】語出網友Ares。對于所有天生跪著或被跪著的人群而言，這句子是自我嘲解，也是自我期許。星空在上，人生在途，誰會輕言放棄?

醉著說

《說文·酉部》在解釋說“醉，卒也。卒其度量，不至于亂也。從酉，從卒。”本義為“飲酒適量”，后引申出一個相反詞義即“飲酒過量”……無論“適量”還是“過量”，醉語要么掏心窩子，要么豪情萬丈擲地有聲。在這個意義向度上選擇，醉說里有手持紅牙板淺斟低唱，也有想落天外脫口而出率性而言。

【我想落入她的臂彎而不是手心】語出作家蘭小歡。即或完全不知作者援引故事來由，獨立賞析此句，也不難體驗漢語神妙——“臂彎”與“手心”近在咫尺，可那“落入”之境之況已然霄壤。有誰愿意落入他人掌心?

【有毛的雞蛋就叫獼猴桃】語出網友Bearis。這不是教科書百科全書維基百科里的定義，這是被醇香酒精想象之海浸泡過的定義。

【你就撓敏感詞的胳肢窩】來自推友c06658的推薦，全句是:“如果敏感詞扼住了你的喉嚨，你就撓敏感詞的胳肢窩”……這個句子的作者未必喝高，但它本身一定是一句酒精含量極高的句子。敏感嗎?十分敏感。

【睡覺了，媽的不能再堅持收看快女以降低自己過高的素質了】語出作家宋石男。這個句子的嬉皮笑臉，像是喝多了自信啤酒，不到一打?至少有半打吧?

【千萬別惹姓孫的】來自2009流行段子，作者不詳。“日前，上海釣魚式執法惹了孫中界，結果……數年前，廣州敲詐孫志剛，結果……數十年前，蘇聯人在珍寶島惹了孫玉國，結果……百年前，清王朝扼殺革新惹了孫中山，結果……很久很久以前，玉皇大帝惹了孫悟空，結果……所以，千萬別惹姓孫的!”

【倒霉是一種永遠也不會錯過的運氣】語出網友當時已腦殘。這句子里有些許絕望些許無助些許洞悉些許徹悟些許自嘲些許希冀……像一杯詭譎斑斕雞尾酒。

醒著說

醒，會意兼形聲字，《說文·酉部》說:“醒，醉解也。從酉，星聲。”星也兼表微明之意。醒本義為酒醒，特指酒后恢復常態。流行語文中的“醒”自是“清醒”之“醒”，可它也可以是“醒目”之“醒”，驚醒之“醒”。

【大觀園的后門通梁山】語出作家十年砍柴。闡述新書《閑話紅樓》創作思想，砍柴說:“大觀園的后門通梁山。連奴才都做不穩的人，他們只能做暴民。奴才沒有自由，那么暴民有嗎?除了當炮灰的暴民外，成功的暴民當了主子，他們第一件事就是奴役原來的同道者，建造起屬于自己的大觀園。從大觀園到梁山水泊，便是中國殘酷的歷史循環。”

【為了賣書有的作者唱起了北國之春】語出記者土摩托:“那地方一點也不像賣文化產品的，倒更像是老北京的天橋，到處都是撂地攤的。為了賣書，有的作者唱起了北國之春，有的作者向觀眾作揖行禮，連說好幾遍‘希望大家喜歡我’”……忙不迭說“希望大家喜歡我”的哪里只是賣書的?

【這杯羹養肥了很多人卻淹死了這個少年】語出《南都周刊》針對“網癮少年鄧森山之死”專題報道:“治療網癮，已經從醫學和教育問題，逐漸變成一個消費指向。網癮少年鄧森山之死，可以窺見，以拯救名義存在的訓練營背后的血腥與暴利……‘網癮’這杯羹，養肥了很多人，卻淹死了這個少年。”句中那個“羹”字點明了事件“死”，它穿越“服務態度”“合法辦學”“醫學戒網”諸多漂亮幌子，直抵要害。

【生態足跡】語出記者馮永鋒環保時評。馮文關鍵詞為“生態足跡”，并包括一組極易被忽略的環保語文。在一個八卦大于一切、時尚暴力天下語境中，尚有人焦灼于“生態足跡”“生態權益”“生態赤字”“生態青春”，這提醒本身就像醒酒。

【文學腰封家】語出評家朱白。他將愈演愈烈如“雷”貫耳腰封文字比作“售樓文案”:“中國文人一旦變成某種力量的執行者，就會變得強大而有力，從古時候負責寫那些歌頌國泰民安的御用文人，到當年‘文化大革命’時的‘石一歌’，再到今天一批為金錢競折腰的‘文學腰封家’，他們書寫的絕對都是那種具有時代氣味的文字”……在朱白之前，大家都沒拜讀過腰封語文?

【腐敗是腐敗者的通行證，舉報是舉報者的墓志銘】語出無名網友。這個句子雖屬抽象概括，可像素至少1000萬?

順著說

順，會意字，《說文·頁部》說:“順，理也。從頁，從巛。”說文的這一定義實為“順”的引申義，順的本義當為依從……不過，語文神妙處是，皮面依從與內心抵觸常相距萬水千山。這似乎不好理解，可假使不乏中國上網經驗，不難理解言說順逆辯證法。

【成功實現由屁民到糞民的第二次歷史性飛躍】來自記者黃巍俊報道。在廣州市黃埔大道交通整治工作會上，有記者問詢:“封路該不該提前告知市民?”某官搶答:“那么我是不是拉屎也要告訴你?臭不臭也要告訴你?”此官隨即被網友命名為“拉屎官”。這一封號及上句推論皮面上順應該官邏輯框架，而其內里卻逆向而為，愛憎鮮明。

【苦難是化了妝的祝福】語出網友風曳。這個短語順著苦難不可逃離的方向蹣跚前行，然后忽然心生玫瑰，用想象里的祝福自勵。

【政治性缺貨】語出網友對學者劉瑜新書《民主的細節》一度斷貨的猜測:“6月份才出版，現在缺貨了，搞笑吧?政治性缺貨?”這“政治性缺貨”假想順應主流思維模型中泛政治化習慣……你能泛政治化，我為什么不?

【華東五市+烏鎮附贈上海倒樓房雙飛六日游】語出網友針對上海倒樓事件調戲性想象。既然倒樓現場被網友命名為“臥樓公園”，那就虛擬一下導游詞吧:“參觀上海倒塌樓房，看世間人情冷暖，看史上最強豆腐渣工程，看官商勾結利欲熏心，看房奴人生百態，看玻璃為啥一塊都沒碎，這是為什么呢?”

【怎樣做一名有建設性的庸醫】語出評家稻香蛙針對“應該提倡健康善意的學術書評”一文的評論。稻文順著主張看似公允平和其實荒唐的原文思路盡情歸謬:“設想一下，當某人去醫院體檢的時候，醫生拿著他的體檢報告，贊揚他‘體壯如牛’，大腦、胃、肝、心臟等等都非常健康云云，贊揚了半個小時后，突然簡短地告訴這人，他已是肺癌晚期……這樣的體檢，既有批評，也有肯定，肺癌晚期算什么，也可以有建設性地指出其他部分很健康嘛……庸醫很可怕，哪怕他很有建設性。是的，有些書除了某些地方有些微不足道的癌癥外，大體上還是很有價值的，大醇小疵。”

【轉發就是援手，圍觀改變中國】前句來自鈄江明歸納推友語錄，后句來自評家笑蜀時評，我將二者合在一起。“轉發”看似水滴，但滴水可穿石;“圍觀”看似無語，可圍觀中的每雙眼睛或可就是一條真相視頻?

戧著說

《玉篇·戈部》里說，“戧”即今“創”的古字，本義為用戈刺傷，后分化出“戧”，表示語言沖突、爭執。流行語文中向來不乏豪語、詈語、怨語。不過，在2009年，詞語沖突言論辯似尤激烈。

【活生生把一奧黛麗·赫本給打造成了站街妹】語出媒體達人王爍。王爍就聯通版iPhone漢化后的操作界面發表觀感:“看到‘極其酷炫’的聯通版iPhone界面。那些買水貨的人都是對的。OMG，聯通威武，活生生把一奧黛麗·赫本給打造成了站街妹。”此喻中，作者對聯通版iPhone雷人圖標設計揶揄還在其次，東指西打的關鍵是，一個沒Wi-Fi的“愛瘋”還有“瘋”的基本硬件?

【加入作協的不是金庸是查良鏞】2009年6月，香港作家金庸加入作協成為眾議熱點。上句出自評家張麗:“媒體、網絡上各類說辭總結起來，就是一句成語:晚節不保。冷笑兩聲，不厚道地想，這是惋惜金庸呢，還是惡心作協呢?”張麗聯想不繞開金大師，但夾槍帶棒，掃到更多層面更多死角。

【領導親口交代的事一定要辦好】來自2009年的“敏感詞”話題熱議。在這個被虛擬出來的句子中，綠壩會既糾結，也為難。連岳聯想:“‘領導親口交代的事情’這句話是不是要改成‘領導親嘴交代的事情’?當然或者改成‘領導親咬代的事情’?”網友夜骸聯想一樣上躥下跳:“僅就北京一地而言，新街口交警、菜市口交警、交道口交警、四道口交警、五道口交警、六道口交警、趙公口交警、珠市口交警、燈市口交警、學四口交警、磁器口交警、南口交警、蔣宅口交警都將被綠壩娘滅口?”

【什么都沒看見什么都不說舌頭上套個杜蕾斯】語出作家劉原專欄文章《做一名小心翼翼的炮兵》:“我年輕時是口無遮攔的，畢業后當了兩年秘書，體察江湖險惡，方學會沉默。做秘書這行，絲毫不需要巧舌如簧，只需要你像聾啞人一樣，什么都沒看見，什么都不說，舌頭上套個杜蕾斯……”劉原的戧話是氣話，有想象力，無操作性。

(選摘自《南方周末》2010年2月18日第135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