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來,多有老同學談到我當年考大學的事。沒想到,我和另外幾位清華子弟的失敗成為教育史上的一次見證,也成為教育界前輩們不謀私利的見證。就我自己來說,我的失敗自然是有所失,但也有所得。
1946年,我從西南聯大附中畢業。這一年,西南聯大已經結束,清華、北大、南開三校聯合招考,錄取分數不等。我報了清華,因分數不夠,被南開錄取了;還有幾位清華子弟也沒有考上清華。那時的清華各方面都很嚴格,無論是誰,都走不成后門,也沒有誰會想到走后門。長輩們決不會以走后門的方式來“幫助”子女。
記得那年,我隨父母復員北上,先從昆明走公路到重慶。我在路上病了一場,在貴陽停留時,父親找了一位醫生來診治,次日略好。那天大家去游花溪,我只能臥床夢游。我們在重慶候機一個多月,重慶天氣酷熱,每餐都要站起來洗三四次臉,不然汗就滴到碗里。我們久居昆明,對這樣的天氣很不習慣,我和小弟鐘越都得了瘧疾,那時稱為打擺子,燒一陣冷一陣。治療雖有特效藥金雞納霜,但對人損傷也很大。整個夏天都是病病歪歪的?;氐奖逼剑瑓⒓恿丝荚?,自覺很不理想。當時南開可能考慮到生源不夠,又舉行了單獨招考。大家覺得可以再考一次,如三校聯合招考落第,也還有一次上南開的機會。南開也是個好學校。于是又去天津應試,不記得與誰同去。我上南開還是很有誠心的。
南開是一所有特色專長的大學。據說,抗戰前全國物價指數是由南開大學經濟研究所發布的。應試回來,聯合招考發榜,我考清華不中,被南開錄取。我早有心理準備,父母也并不以我沒有達到他們的要求而責備我。不久就得到南開單獨招考的結果,我又被錄取了。自幼的友伴徐穈岐(徐恒)也報考清華被南開錄取。開學時我們便同去天津上學。
南開校舍在抗戰初起時被日軍炸毀,我們去時校園還很荒涼,建筑不多。只有思源堂(教室樓)、芝琴樓(女生宿舍),還有勝利樓(辦公樓),大概是抗戰勝利后新造的。大片毀于戰火的廢墟依舊在目,斷瓦頹垣、夕陽殘照,我們稱它為“南開荒原”。外面的景色是“荒原”,學子們求知求真的精神,卻如新生的禾苗一般茁壯成長。
因為我兩次被錄取,便有兩個學號,我選擇了一個,只記得最后兩字是95。我在南開外文系讀了兩年。那時好幾位先生都在南開,卞之琳教大一英文,李廣田教大一國文,羅大岡教法文。后來他們都到了北平,分別任教于北大、清華。卞先生曾贈我一本《十年詩草》,我非常喜歡卞詩,一直想請卞先生用硬筆把他的《風景》一詩寫成一幀書法,卻總是拖下來,直到他老去,也沒有提出。二年級時的英詩教授是楊善荃,他對詩歌很有研究,因頭發少,學生們稱他“楊禿”。教邏輯的是王遜,他后來也到了清華。當時南開一年級文科學生要學一門理科課程,我選了普通生物學,曾在實驗室解剖青蛙,我一直對生物很有興趣,特別是生命的起源和發展。
我很喜歡芝琴樓后面那一大片稻田和野地,遠處有疏落的樹林,從那里可以看見夕陽西下,看那漫天霞光和小樹林的彩色。我有一篇作文《荒原夢》,寫這一帶景色,得了A+的分數,此文現存中國現代文學館。那時穈岐和我幾乎每天都去看夕陽西下,她是物理系學生,還有一位工學院潘姓女同學也常去,如果哪一天沒有去,便好像少了什么。
在天津時,常和小弟通信,他刻了兩枚圖章,一寫小姊,一寫小弟。他寫信來,常打上圖章,我卻很少用,因為沒有印泥。小弟那時16歲,常寫些小文章在小報上發表。記得一次他寫了理發的經過,我們笑了半天。輪到小弟考大學時,他考了清華、北洋工學院,還有一所學校不記得了。三所大學俱都高中。他上了清華航空系。
1947年1月,天津《大公報》星期副刊刊載了我的小說《A.K.C.》。這是我第一篇發表的小說(后又于本世紀初刊載于《文藝報》某期),以后又發表過幾首短詩。我發表文學作品是從做南開大學學生時開始的。
在南開的兩年間,民主運動正如火如荼,我參加過進步同學組織的讀書會,卻不很積極。對有興趣的課程如英詩,也只是浮光掠影。1948年,我又參加了清華的轉學考試,因為不急于工作,也不能用功讀書,所以仍然報考二年級,這樣錄取的機率也大些。這次我考上了,父母很感安慰,最主要的是不必仆仆于平津途上了。父親在1948年秋給遠在美國的長子鐘遼寫信,第一句便說:妹考上了清華。我離開了“南開荒原”,但那一段生活已成為我的記憶,我的歷史。
西南聯大結束五十多年了,現在和三校都有聯系的人已經不多。我肄業于南開,畢業于清華,又是清華子弟;我也是北大子弟,是燕園長期居民。最近,我又給自己找了一個頭銜——北大旁聽生。上世紀60年代初,我小病大養住在家中,曾去旁聽過宗白華的中國美學史,可惜只聽了一課,他講的是中國美學的特點:虛和實的關系。又去聽了馮至講歌德,可惜也只聽了一課,那次還有組稿任務。沒有好好聽過馮先生論歌德,始終是我的一個遺憾。我冒昧忝列北大旁聽生,量不至有人反對。三所大學都是我的母校,南開去年校慶有專函相邀,可惜我正在醫院未能前往;清華圖書館保存著我的畢業論文《論哈代的詩》,也有聯系;北大更是多有照顧。一個人有三個母校,可算得是極富有了。也可以說,這是失敗成全了我。
我考大學的經歷,除了為教育史做了一次見證,還可以反映那時的教育環境是寬松的,考不上清華可以考南開,上了南開也可以轉清華,當然都要通過嚴格的考試。在本校也可以自由轉系,因為初入學時也許并不清楚自己的興趣所在,好幾位西南聯大哲學系學長都是理科轉來的。只有在自由的天地里,鳥兒才能飛翔,才能感受藍天、放眼碧野,才能嘹亮地歌唱。
忽然想起一位小輩的親戚曾說,上世紀50年代她上幼兒園時,常被安排坐在痰盂上,一坐好幾個小時。坐著唱歌,唱的歌是:“我們都是木頭人,不許說話不許動,看誰立場最堅定?!焙髞碇溃@首兒歌是一項游戲的內容(游戲也夠政治化的),被用來對孩子們進行管制。從這樣的幼兒園開始(現在當然有所改變),以后再接受格式化的教育,鳥兒的翅膀早退化了,平衡都難以掌握,遑論飛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