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悲劇,最打動我們的是什么?讀林海音的文章,淚水常常不自覺地涌出來,可我卻說不出緣由。是痛苦、感傷、憂郁、悲憤,還是激動?都不是。它們是這樣溫暖,忽然之間,我們狹小的胸膛感受到蒼穹般的寬廣。那便是悲劇中最感人的東西:無論你那隱秘在心靈中的痛苦在現實中怎樣遭到漠視,在林海音的眼中它們才是這個世界的中心,勝于一切廉價的英雄主義、偉人夢想和政治光榮。在她筆下,那看似像海水一樣寧靜的平凡人生總是蘊藏著巨大的情感力量,無論人們是否能借以戰勝或逃避命運的壓迫,在我們的一生中它們都是最寶貴、最真實的。因而,林海音的故事雖然都帶有悲劇色彩,但她筆下的人物卻不是孤獨的;在林海音的愛和關注下,沒有人會是孤立無援的,何況還有那么多熱愛她作品的讀者。被人生風雨拍打得疲憊不堪的身體仿佛得到了陌生小屋中爐火的溫暖,悲劇的苦澀由此添加了令人欣慰的淡淡的甜意。我們從中也更深切地認識了生活,更重要的是,恢復了對現實生活和世界的信心和熱忱。而這些,也正是林海音最大的魅力所在。
(編 者)
作 家 檔 案
林海音,著名女作家。原名林含英,小名英子,原籍臺灣省苗栗縣,父母曾東渡日本經商,林海音1918年生于日本大坂,不久即返臺,當時臺灣已被日本侵占,其父林煥文不甘在日寇鐵蹄下生活,舉家遷居北京,小英子即在北京長大,因此她的作品中具有濃厚的老北京味兒。她曾先后就讀于北京城南廠甸小學、春明女子中學、北京新聞專科學校,畢業后任《世界日報》記者。不久與筆名何凡的作家夏承楹結婚。1948年8月隨夫攜子回到故鄉臺灣,任《國語日報》編輯。1953年主編《聯合報》副刊,開始文藝創作,并兼任《文星》雜志編輯和世界新聞學校教員,1967年創辦《純文學雜志》,以后又經營純文學出版社。晚年的林海音主要從事兒童文學創作和小學教材的編輯工作。2001年12月1日因中風并發肺炎和敗血癥,病逝于臺北。
林海音以寫作和編輯出版名世。林海音的創作非常豐富,她將北京的生活點滴寫成了《城南舊事》一書。該書深得讀者喜愛,被譯成多種文字,后來拍成電影,也改編成兒童繪本。迄今為止,已出版八十本書。主要有散文集《窗》《兩地》《做客美國》《蕓窗夜讀》《剪影話文壇》《一家之主》《家住書坊邊》,散文小說合集《冬青樹》,短篇小說集《燭心》《婚姻的故事》《城南舊事》《綠藻與咸蛋》,長篇小說《春風》《曉云》《孟珠的旅程》,廣播劇集《薇薇的周記》《林海音自選集》《林海音童話集》,編選《中國近代作家與作品》,此外,還有許多文學評論、散文等,散見于臺灣報刊。其中,《竊讀記》《爸爸的花兒落了》還被選入中學語文課本。
作 品 在 線
虎坊橋
林海音
常常想起虎坊大街上的那個老乞丐,也常想總有一天把他寫進我的小說里。他很臟、很胖。
臟,是當然的,可是胖子做了乞丐,卻是在他以前和以后,我都沒有見過的事;覺得和他的身份很不襯,所以才有了不可磨滅的印象吧!常在冬天的早上看見他,穿著空心大棉襖坐在我家的門前,曬著早晨的太陽在拿虱子。他的唾沫比我們多一樣用處,就是食指放在舌頭上舔一舔,沾了唾沫然后再去沾身上的虱子,把虱子夾在兩個大拇指的指甲蓋兒上擠一下,“貼”的一聲,虱子被擠破了。然后再沾唾沫,再拿虱子。聽說虱子都長了尾巴了,好不惡心!他的身旁放著一個沒有蓋子的砂鍋,盛著乞討來的殘羹冷飯。不,飯是放在另一個地方,他還有一個黑臟油亮的帆布口袋,干的東西像飯、饅頭、餃子皮什么的,都裝進口袋里。
他抱著一砂鍋的剩湯水,仰起頭來連扒帶喝的,就全吃下了肚。我每看見他在吃東西,就往家里跑,我實在想嘔吐了。對了,他還有一個口袋。那里面裝的是什么?是白花花的大洋錢!他拿好了虱子,吃飽了剩飯,抱著砂鍋要走了,一站起身來,破棉褲腰里系著的這個口袋,往下一墜,洋錢在里面打滾兒的聲音叮當響。我好奇怪,拉著宋媽的衣襟,指著那發響的口袋問:“宋媽,他還有好多洋錢,哪兒來的?”“哼,你以為是偷來的、搶來的嗎?人家自個兒攢的?!薄白詡€兒攢的?你說過,要飯的人當初都是有錢的多,好吃懶做才把家當花光了,只好要飯吃?!薄笆茄?可是要了飯就知道學好了,知道攢錢啦!”宋媽擺出凡事皆在的樣子回答我?!凹热皇菍W好,為什么他不肯洗臉洗澡,拿大洋錢去做套新棉襖穿哪?”宋媽沒回答我,我還要問:“他也還是不肯做事呀?”“你沒聽說嗎?要了三年飯,給皇上都不當。”
他雖然不肯做皇上,我想起來了,他倒也在那出大殯的行列里打執事賺錢呢!爛棉襖上面套著白喪褂子,從喪家走到墓地,不知道有多少里路,他又胖又老,還舉著旗呀傘呀的。而且,最要緊的是他腰里還掛著一袋子洋錢哪!這一身披掛,走那么遠的路,是多么的吃力呢!這就是他蕩光了家產又從頭學好的緣故嗎?我不懂,便要發問,大人們好像也不能答復得使我滿意,我就要在心里琢磨了。
家住在虎坊橋,這是一條多姿多彩的大街,每天從早到晚所看見的事事物物,使我常常琢磨的人物和事情可太多了。我的心靈,在那小小的年紀里,便充滿了對人世間現實生活的懷疑、同情、不平、感慨、興趣……種種的情緒。如果說我后來在寫作上有怎樣的方向時,說不定是幼年在虎坊橋居住的幾年,給了我最初的對現實人生的觀察和體驗吧!沒有一條街包含的人生世相有這么多方面;在我幼年居住在虎坊橋的幾年中,是正值北伐前后的年代。有一天下午,照例的,我們姊弟們洗了澡換了干凈的衣服,便跟著宋媽在大門口上看熱鬧了。這時來了兩個日本人,一個人拿著照相匣子,另一個拿著兩面小旗,是青天白日旗。紅黃藍白黑五色旗剛剛成了過去。小日本兒會說日本式中國話,拿旗子的走過來笑瞇瞇地對我說:“小妹妹的照相的好不好?”我不知道這是怎么一回事,和妹妹直向后退縮。他又說:“沒有關系,照了像的我要大大的送給你的。”然后他看著我家的門牌號數,嘴里念念有詞。我看看宋媽,宋媽說話了:“您這二位先生是——?”“噢,我們的是日本的報館的,沒有關系,我們大大的照了像?!贝蟾趴茨莾蓚€人沒有惡意的樣子,宋媽便對我和妹妹說:“要給你們照就照吧!”于是我和妹妹每人手上舉著一面青天白日旗,站在門前照了一張像,當時也不知道究竟是為什么要這樣照。等到爸爸回家時告訴了他,他不但沒有生氣,反而玩笑著說:“不好嘍,讓人照了像寄到日本去,不定是做什么用哪,怎么辦?”爸爸雖然玩笑著說,我的心里卻是很害怕,擔憂著。
直到有一天,爸爸拿回來一本畫報,里面全是日本字,翻開來有一頁里面,我和妹妹舉著旗子的照片,赫然在焉!爸爸講給我們聽,那上面說,中國街頭的兒童都舉著他們的新旗子。這是一本日本人印行的記我國北伐成功經過的畫冊。對于北伐這件事,小小年紀的我,本是什么也不懂的,但是就因為住在虎坊橋這個地方,竟也無意中在腦子里印下了時代不同的感覺。北伐成功的前夕,好像曾有那么一陣緊張的日子,黃昏的虎坊橋大街上,忽然騷動起來了,聽說在選學生,而好客的爸爸,也常把家里多余的房子借給年輕的學生住,像“德先叔叔”(《城南舊事》小說里的人物)什么的,一定和那個將要迎接來的新時代有什么關系,他為了風聲的關系,便在我家有了時隱時現的情形。虎坊橋在北京政府時代,是一條通往最繁華區的街道,無論到前門,到城南游藝園,到八大胡同,到天橋……都要經過這里。因此,很晚很晚,這里也還是不斷車馬行人。早上它也熱鬧,尤其到了要“出紅差”的日子,老早,街上就涌來到各處看“熱鬧”的人。出紅差就是要把犯人押到天橋那一帶去槍斃,槍斃人怎么能叫做看熱鬧呢?但是那時人們確是把這件事當作“熱鬧”來看的。
他們跟在載犯人的車后面,和車上的犯人互相呼應地叫喊著,不像是要去送死,卻像是一群朋友歡送的行列。他們沒有悲憫這個將死的壯漢,反而是犯人喊一聲:“過了十八年又是一條好漢!”群眾就跟著喊一聲:“好!”就像是舞臺上的演員唱一句,下面喊一聲好一樣。每逢早上街上涌來了人群,我們就知道有什么事了,好奇的心理也鼓動著我,躲在門洞的石墩上張望著。碰到這時候,母親要極力不使我們去看這種“熱鬧”,但是一年到頭常常有,無論如何,我是看過不少了,心里也存下了許多對人與人間的疑問:為什么臨死的人了,還能喊那些話?為什么大家要給他喊好?人群中有他的親友嗎?他們也喊好嗎?同樣的情形,大的出喪,這里也幾乎是必經的街道,因為有錢有勢的人家死了人要出大殯,是所謂“死后哀榮”吧,所以必須選擇一些大街來繞行,做一次最后的煊赫!沿街的商店有的在馬路沿擺上了祭桌,披麻帶孝的孝子步行到這里,叩個頭道個謝,便使這家商店感到無上的光榮似的。而看出大殯的群眾,并無哀悼的意思,也是抱著看熱鬧的心情,流露出對死后有這樣哀榮,有無限羨慕的意思在。
而在那長長數里的行列中,有時會看見那胖子老乞丐的。他默默地走著,面部沒有表情,他的心中有沒有在想些什么?如果他在年輕時不蕩盡了那些家產,他死后何嘗不可以有這份哀榮,他會不會這么想?欺騙的玩意兒,我也在這條街上看到了。穿著藍布大褂的那個瘦高個子,是賣假當票的。因為常常停留在我家的門前,便和宋媽很熟,并不避諱他是干什么的。宋媽真奇怪,眼看著他在欺騙那些鄉下人,她也不當回事,好像是在看一場游戲似的。當有一天我知道他是怎么回事時,便忍不住了,我繃著臉瞪著眼,手插著腰,氣勢洶洶地站在門口。賣假當票的竟說:“大小姐,我們講生意的時候,您可別說什么呀!”“不可以!”我氣到極點,發出了不平之鳴,“欺騙人是不可以的!”我的不平的性格,好像一直到今天都還一樣的存在著。其實,對所謂是非的看法,從前和現在,我也不盡相同??傊侨松老嗫炊嗔耍偛粫粺o所感。也有最美麗的事情在虎坊橋,那便是春天的花事。常常我放學回來了,爸爸在買花,整擔的花挑到院子里來,爸爸在和賣花的講價錢,爸原來只是要買一盆麥冬草或文竹什么的,結果一擔子花都留下了。
賣花的拿了錢并不掉頭走,他會留下來幫著爸爸往花池或花盆里種植,也一面和爸爸談著花的故事。我受了勤勉的爸爸的影響,也幫著搬盆移土和澆水。我早晨起來,喜歡看墻根下紫色的喇叭花展開了她的容顏,還有一排向日葵跟著日頭轉,黃昏的花池里,玉簪花清幽地排在那里,等著你去摘取?;⒎粯虻耐晟钍秦S富的,大黑門里的這個小女孩是喜歡思索的,許是這些,無形中導致了她走上以寫作為快樂的路吧!
作 家 故 事
一位可敬可愛的人
舒 乙
聽到林海音先生在臺灣病逝的消息,我在心里感嘆:“又一個可敬可愛的人走啦?!?2月7日,在她病逝后的第七天,中國現代文學館在北京為她舉行了隆重的追思活動。
逝世前,林海音先生因糖尿病已經臥床3年。今年年初她躺在醫院病床上,已不大認人。但面容依然相當漂亮,甚至還化了淡妝。我到臺北,由她的公子夏烈陪同去看她。她竟脫口而出:“這不是舒乙嗎!”這是她最后對我說的一句話。它勾出我對許多往事的回憶。
在當代臺灣作家中,林海音的名字不僅是最早被人們所知的,而且也是最響亮的。我說的,當然是指在大陸。她的《城南舊事》曾經風靡全國,無人不曉?!冻悄吓f事》事實上已經把林海音的身世交代清楚了。最大的特點是:她是“兩地”人。
她有一本書,題目就叫《兩地》。
她的父母是臺灣人,原籍臺中附近的苗栗縣。她生在日本,小時候長在臺灣,5歲時,隨父母到了北平,在北平念小學、中學,上大專,在北平當記者,在北平結婚,然后,又回到臺灣,做事,寫作,成了名作家。瞧,多么標準的“兩地”人。
“兩地”人寫的東西全和兩地有關系,幾乎一半是臺灣,另一半是北京。
而且,林先生寫北京,是在臺灣寫,帶著兒時的追憶,帶著濃濃的鄉情,極其自然,極其親切,而自然和親切能產生偉大的產品。
林先生會說閩南話,可是,她不論是在家里,還是在社交場合,都講一口特別地道的北京話,漂亮極了。
1993年11月,林海音先生應中國現代文學館的邀請,到北京來參加“當代臺灣著名作家代表作大系”首發式。拜見蕭乾夫婦時,林先生說:“我剛由冰心怹(音“灘”)老人家那兒來……”蕭先生馬上大叫:“這個‘怹’字,有四十年沒聽見了!”
林先生說的就是這種老北京話,一會兒蹦出一個老詞,感動得老北京們一會兒一叫好,把她當成最大的知己,親得不得了。
林海音自然把她的北京話帶進她的小說、散文里,所以,林海音先生是臺灣“京味兒”作品的代表人物。
剛由北京回去,林先生便發表了長篇散文《我的京味兒之旅》,林先生稱她的“北京之行”為“京味兒之旅”,真是再恰當不過了。在京期間光是豆汁她就喝了九大碗,而且還不斷地挑錯:“豆汁哪能喝溫的呀!要喝熱的,要滾燙的!”“喝豆汁兒要就咸菜絲兒,沒有就咸菜末兒的,胡來胡來!”
搞得上至飯店經理,下至跑堂的,都非常的緊張,心想:明明說是臺灣客人,怎么倒成了標準的“北京姑奶奶”啦,特別“有譜兒”!難怪,林先生在臺灣有雅號:“比北京人還北京!”
林先生身量不高,因為小巧,所以好動,永遠活潑,為人熱情得不得了。
讓我來舉兩個例子,都是我親眼所見,親身所歷:
1990年,先生到中國現代文學館來參觀,我們特地讓她看了我們的臺灣藏書,她一邊看一邊搖頭,說:“太少了,太少了!”然后,當場就許下一個愿:回去之后,立刻寄贈一套她主辦的“純文學出版社”出版的出版物來,還說,她要帶頭,號召其他文學出版社也學她,都給文學館寄書。
她說到做到,回去之后,真立刻寄了四大箱書來,急性子!
拆箱一數:二百零二冊,排在書架上,整整三大排。我們為這三排書取了個名字:“林海音贈書文庫”。繼林先生之后,臺灣民間的幾個文學出版社,也都紛紛寄贈了各自的出版物來,他們把書都先給了林先生,由她轉寄文學館,又是一大筆寄費。林先生的熱情就是如此!
1992年我們和林先生達成了一項新協議:我們準備出一套“當代臺灣著名作家代表大系”,請冰心先生、蕭乾先生和林海音先生當我們的顧問。林先生欣然接受,而且口直心快:“我這個顧問,可是又顧又問噢!”
她真的又顧又問起來,特認真,特負責,頻頻地由臺北打長途電話來,發傳真來,寫信來,捎口信來,絕不怕麻煩。
在她的顧而又問之下,經過反復醞釀,我們確定下“代表作大系”第一個分輯的頭10位作家名單,林先生的把關起了決定性的作用,因為她最了解情況。事實證明,這套書的出版問世在海峽兩岸都反響甚佳。林先生還特意把我們為十部書寫的十篇導讀性的長序推薦給臺灣《中華日報》副刊連載,她寫了“序”的“總序”,又掀起了一個小高潮,很引人注目。想想看:這是大陸學者評論臺灣作家,登給臺灣作家和讀者看啊,談何簡單!攜手相助又是林海音先生。
林先生喜歡照相,有一百多本像冊,給我寄照片時,說:“我有許多無皺紋像,只好分給大家。”
她在照片背后寫道:
“無皺紋是因為傻瓜相機好。
滿頭華發是成熟的標記。
手上青筋暴露是勤勉的記號?!?/p>
生活給了她磨煉、辛勞和成就;而她,給了生活快樂。謹以此紀念可敬可愛的林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