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看著電線蛛網密布的天空,我會驀地想起電線桿那溫暖拙樸的身影。
我說的電線桿不是挺舉著高壓線、矗然而立的那種。那鋼鐵的材質早已失去了“桿”的本義;那倨傲的站姿、銀灰的保護色,傳輸出撲面而來的現代氣息,但也往往讓人產生拒我千里的感觸。盡管那略帶弧形的電線上常常停歇著春天的乳燕,如待奏的五線譜,但我卻感受不到親近溫暖的音符。
我說的是山里那種最具本初意義的電線桿。
我不知道你是否有過鄉野夜行的經歷。星空無聲,四野寂靜,夜色如水,夜行人劈開前面的黑暗,它又在身后迅速聚攏。每一團黑影,每一點響動,都會讓你心驚肉跳,讓你想起聊齋故事。這時,你一抬頭,猛然發現巨獸背脊般的山梁上,在微明的天幕映襯下,悄然畫出一道電桿的剪影。這站立著的“人跡”,會如燈火般溫暖你的周身……
其實,在最早的山里,電線桿和真正意義上的“電”并沒有關系,(“電”是山里人的奢想和一個遙不可及的夢。)它只不過是電話線或廣播線的挺舉者。它沒有深沉的背景和華貴的家世,就地取材決定了它的出身單一而平民;一層薄薄的瀝青就是它的外包裝,有的干脆是白茬“裸身”。但在迷路人的眼里,它卻是極好的向導、精神的支柱、絕境的救命者。
走過山路的人都知道,山里的岔道有如大自然特設的陷阱,它常用驚人的相似考驗你的辨別力,誘導你步入歧途。有人說在山里迷路,只要順流而下便可以入路歸家,那其實是不諳山水——飛瀑斷崖會讓你嘆息絕望!
迷路了,暮云四合,暝色將至,先前還秀色可餐的鮮嫩景致猶如點動電腦的“關閉”,突然降下令人恐怖的灰色。這時,一根拙樸的電線桿撲入你的視野,你會喜出望外。更何況那上面的鐵線還連接著一根栽植在你家院子旁邊的電線桿。你知道你迷途不深,這遮天蔽日的林中尚有人來過。你似乎又看到了栽桿時那熱鬧的場面,聽到了聲聲的勞動號子;你好像又聽到了公社書記那每年夏忙龍口奪食廣播動員報告時“啊——!啊——!”的講話聲,這時想來是如此親切;你還似乎聽到了廣播站那扎著倆小辮兒、全公社最年輕俊美的女廣播員,邊嗑瓜子邊發出的銀鈴般的笑聲,你甚至聽到了瓜子兒皮落地時那噼噼啪啪的聲音……呵,呵,周圍的空氣靈動了,暗下來的樹葉也驟然亮綠起來……
我后來也曾思考:為什么一根電線桿卻會給人以莫大的慰藉?不就是因為它是站立著的“人跡”,在彌散著自然氣息的絕境,彌散著“人”的氣息嗎?
置身都市而純情贊美自然的人,是自然的游離者;環山抱水而傾心敬畏自然的人,則是自然的親近者。因他諳熟山水,也才更會感恩自然和人。
這近乎有點悖論了:沒有人跡的自然,再美也是寂冷的,有了人氣便有了靈動;一生入僧參佛、漱石枕流的王維賈島們在起承了自然美之后,不也常常轉合到人跡?他們“俗”嗎?
但我確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這被稱為“宇宙的精華,萬物的靈長”的人類,卻變成了洪水猛獸!
也許是從鄰居吳老伯聽信村里那個二混子的騙言,將老伴做好的新鞋掛在電話線上“郵寄”給在部隊當兵的兒子未成而受人訕笑的那一刻起?也許是從那個拉走了村人一汽車木耳,分文未付卻從此杳無音信的山外人消失的那一刻起?也許是從那個寫了一些讓人看不懂的詩歌最后殺妻自殺的詩人寫了第一首讓人看不懂的詩歌那一刻起?……
那一刻起,人們便屏蔽了自己。人們不再和陌生人說話,看身邊的人時也覺得比看天邊的云還遠。喝酒時,“酒逢千杯知己少”;處鄰居,“海內無知己,比鄰若天涯”。于是有人反復叩問:“天上的星星為何像地上的人群一般擁擠,而地上的人們又為何像星星一樣疏遠?”“對門有多遠?”
莫非地球變為村莊的時候,村莊卻變成了地球?莫非人們不再會有鄉愁,月亮也失去了意義?若真是這樣,我情愿扔掉小巧的手機,重新搖動粗笨的電話機手柄,讓真情的溫暖慢慢走遍電線桿的周身……
我有著晚飯后散步的習慣。在山里,你走到哪里都是寂然無聲。蝴蝶在野菊間翻飛;河流只有動態,潺湲無語;山坡上織滿綿綿的綠色灌木,間雜于其中的田地上有農人和耕牛晃動。工作調動到這座城市以后,到處是人,散步時,妻子便想找僻靜處;我便打趣她說,要想僻靜,還有比山里更僻靜的地方嗎?你是咱們往城里調動的最積極的倡導者和鼓動者,咱們調到這兒來不就是為了看人嗎?走,看人去!
晚上,我做了一個夢,我夢見自己站成了路邊的一根電線桿;我還夢見我在寫家書,拿的是一支粗樸的羊毫軟筆……
經 典 摘 句
我后來也曾思考:為什么一根電線桿卻會給人以莫大的慰藉?不就是因為它是站立著的“人跡”,在彌散著自然氣息的絕境,彌散著“人”的氣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