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尊崇周振甫先生。盡管時代已不是個人崇拜的時代,年齡也早過了追捧偶像的年齡。
上世紀60年代始讀他的《詩詞例話》,知道周先生的大名,而“文革”之后才聽到他的兩則故事:
1956年,《詩刊》創刊號擬發表毛澤東的十八首詩詞。中國青年出版社約請主編臧克家先生寫《毛主席詩詞講解》,臧先生要出版社的人加注,出版社把這個工作派給了振甫先生。他研讀之后,對兩首詞中的兩個詞語提出了疑問。《菩薩蠻·黃鶴樓》中“把酒酹滔滔”句,“酹”原作“酎”。振甫先生認為,《念奴嬌·赤壁懷古》中“一樽還酹江月”,是以酒奠江月。“酎”是重釀的醇酒,酎滔滔,無從解釋,應是“酹”。《沁園春·雪》中“山舞銀蛇,原馳蠟象”句,“蠟”原作“臘”。振甫先生認為,“臘”應是“蠟”比較合適。山蓋上雪,用“銀”來形容;原蓋上雪,用“蠟”來形容。這些意見,臧克家都同意,最后也得到毛澤東的認可。
1948年,錢鍾書《談藝錄》稿成。錢先生的淵博和睿智為學界公認,《談藝錄》的內容極為廣博。為此,出版者開明書店委派振甫先生任責任編輯。他細核原文,并為這部書加了提要性的小標題,付出了大量心血。錢先生大為感動,35年后,《談藝錄》補訂本出版,錢先生在《引言》中說:“審定全稿者,為周君振甫。當時原書付印,君實理董之,余始得與定交。”后來《管錐編》出版,周先生也出力甚多。《序》僅有一百多個字,錢先生感謝周先生的話就占了總字數的幾乎四分之一:“命筆之時,數請益于周君振甫,小叩輒發大鳴,實歸不負虛往,良朋嘉惠,并志簡端。”
先生如此學問,如此人品,自然令人仰止。
第一次與周先生通信,是“文革”剛剛結束時,我正在為一本中國古代寓言的選文躊躇,貿然向先生請教。先生很快就回信:
我的意思,可以精選,不必求備。有些比較難找的寓言,就可以不必選進去。
先生可謂一語中的。我當時正在竭力搜求一般寓言選中不常見的篇目,以圖“完備”。周先生在信中強調“不必求完備”,指出要“以精選取勝”“選出自己的特色”,使我茅塞頓開。先生在信中還教我如何評述:
舉個例,如鯤鵬的寓言,你可先把這個故事講出來,講完以后再加上一個說明,先指出莊子講這個寓言要宣揚什么,是宣揚他的相對主義,因此,他所宣揚的思想是錯的,錯在哪里。然后再指出,這個寓言的本身,還可以用來表達什么,還有它的可取處。
今日讀莊,實在是一門學問,見仁見智,眾說紛紜,周先生這里著重于寫法上的指點。先生對一個素不相識的后輩,不厭其詳地諄諄教導,令我十分感動。
上世紀80代初,認識了徐名翚先生,后來才知道他是振甫先生的女婿。夫人周佩蘭,周先生的獨生女兒,一位敬業的中學老師。交往日多,彼此熟悉了,我感到名翚、佩蘭夫婦忠厚實在,一對兒好人。
1984年,《中學生閱讀》創刊,語文學家周先生應邀擔任了我們這個語文刊物的顧問(這里自然有名翚、佩蘭的功勞)。他在給中學生讀者的題詞中強調了“熟讀背出”的重要:“演員要演好戲,要把臺詞熟記背出,把它化為自己的語言,把它的思想感情表演出來,才能演好戲。讀古今傳誦的名篇和它相似,也要熟讀背出。”
1985年,我和名翚負責組織編寫《中國詩詞曲賦辭典》。這部書審核增補,幾經反復,從開始著手到最后出版,遷延竟達11年之久。周先生一直給以支持并寫了《序》,說:“將詩、詞、曲、賦四者合編為一,是值得稱許的富有開拓性的嘗試。”
周先生在北京幸福一村的寓所我去過多次。出版社的職工宿舍,普普通通的單元樓,住得并不寬綽。每次去,只要先生在家,總是一個人在書房里安安靜靜地讀書或寫作。周先生謙和儒雅,只是說話聲音細而低,我耳背,聽不清楚;周師母的浙江話,十句我能聽懂一兩句就算不錯。所以常常是名翚領著我先向先生請安,然后就退出,不去打擾。我也真不想占用先生極為珍貴的時間。但先生凡有新作出版或舊作重印,見面時總要贈送,而且題字、鈐印,一絲不茍。先生選注的《文心雕龍注》《李商隱選集》和論文集《文論散記》等,我都有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