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暖還寒時候,梧桐深濃的葉色已覆上淺巷,那墨色的葉影似從青石縫里軟軟生出一聲聲惘嘆。而青石上風(fēng)雨飄搖的唐宋還未散去,蹄聲嘚嘚,那是涂著彩壁的馬車從唐宋緩緩行來,細(xì)碎的流蘇絲絳抖落了桃花,錦簾微晃間一支白玉簪丁香般結(jié)著愁怨。
這便是四月的江南,似被春風(fēng)拂過的一泊瀲滟,我緩行其間,尋一座青色石橋。
撥開一叢茂盛的草和幾縷修長的柳葉,他赫然出現(xiàn)在我眼前。兩岸滿是水磨方磚砌起的房舍和悠長巷弄,像是水墨畫里的光景,河流便是流淌而下的留白。只有他,是那最最不經(jīng)意的一抹墨痕,潦草而就,甚至略顯突兀地被描在了留白里。
他是寂寞的。一夏過去又是一冬,他已生出不甚美麗的苔蘚來,因?yàn)槿藗儾⒉唤?jīng)常行走其上。若是要游河,船行是愜意得多的姿態(tài);艙里擺一張小桌,放上一壺清茶一壺酒,幾只精巧小杯,或坐或臥,看船頭蕩開圈圈漣漪,看船尾顫巍巍立一朵斜陽,挽著褲角的艄公閑閑地?fù)沃L篙,隨時可以靠岸。急著趕往他處時,船亦可以輕快地奔走,比起過橋穿巷顯然更好。于是他就這么披著苔蘚獨(dú)自斜臥在江南的細(xì)花落雨里。
我問他,趁一個風(fēng)急的秋夜墜下河去,順流而下一路把風(fēng)景都看透,像船一樣,不是更好嗎?
他笑,說這主意真不錯。我訝然,亦笑。而后他正色,說起他自己的事兒,聲音低沉正如青石般穩(wěn)重。
他說,長久以來的獨(dú)自一人并不必稱之為寂寞,不過是有些冷清罷了。而市集上喧嚷的人聲,深巷里的狗吠,夜半嬰孩輕聲的啼哭,嬌俏好似噙一口吳儂軟語和著清亮絲竹唱起的婉轉(zhuǎn)歌謠,還有四月芳菲五月落雨,梧桐上飛起一只絲線牽著的紅紙鳶……這些熱鬧雖離他很遠(yuǎn),卻依然使他覺得,從身邊流走的漫長歲月鮮活而美好。他說,畢竟他是一座青石筑起的橋,不必如一只船那樣,擁有喧嘩的日子,他生性淡然。
況且被人淡忘也不失為一種安靜的快樂,這樣他就可以在人們需要他時給出一份完美的驚喜。他憶起那些久雨的日子。
江南的雨雖不似朔北的雨磅礴淋漓,下得鋪天蓋地,但陰雨連綿起來就是很久。慢慢地,河里的水搖搖晃晃漲起來了,越來越急,小船也東搖西晃,穩(wěn)不住身子。人們舉著傘,心急難耐。終于,撥開了一絲茂盛的草和幾縷修長柳葉,他赫然出現(xiàn)在他們眼前,安然微笑,冷青石板卻透著暖意。每當(dāng)這種時候,他聽著人們舒緩下來的腳步,總是格外滿足。
天又放晴的時候,他又歸于冷清。
可這時,他會聽見自己身下晃晃悠悠緩行的小船上,有人說起他。那人說:“前日雨下得極大,我在河西看見自家燈火卻過不去,心急卻手足無措。后來我終于找到了一座橋。”說著抬頭指向他,“喏,就和這座一樣的青石橋。然后才過了河。”說罷朝他笑笑,繼續(xù)前行。
江南的雨里,他于他們只是一場恰到好處的邂逅,也許日后再見也不過似曾相識。而他們于他,卻是一朵朵黯淡了很久終于在夜里璀璨升起的煙花,是被淡忘后驀然到來的快樂。這快樂雖然短暫,他卻仍然滿心歡喜。
他生性淡然,習(xí)慣獨(dú)處,他的快樂亦與他自身如此契合,偶爾到來,足夠盛大。他已滿足。
河里已映出一輪姑蘇月。我對他說,下次來若逢梅雨季節(jié),定會毫不費(fèi)力就找到他。他還是笑,而后說:“離開之后你便無須記住我,我們自會恰好地相遇。”想想也對,我于是點(diǎn)頭,轉(zhuǎn)身離開。
側(cè)耳聽橋語,這是一次用心靈完成的傾聽。
我想人生在世亦該如這江南的青石橋,行走在浮華中,那些流光溢彩遠(yuǎn)遠(yuǎn)觀望就好,不必日日喧嘩。在正好的時候盡己之所能做該做之事,隨之而來的,定是盛大的快樂。
鄧濟(jì)舟
文章以“青石橋”作線,將自己對人生的感悟一一串起,景中有情,情景交融。淡雅的文字將一場巧遇、一場邂逅描寫得細(xì)膩動人。淡如江南雨絲的“他”帶給了“我”的這場“傾聽”,其潛蘊(yùn)在文字深處的意蘊(yùn),大概只有用心,方可品讀得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