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和洋人在性格上的差異已經世所公認,那就是中國人比較內斂,而洋人比較狂放。即使中國人有手舞足蹈的時候,和洋人也是大有差別,比如莫斯科街頭那些跳舞的老人和哈爾濱大街上扭大秧歌的老人的表情大不一樣。那些跳舞的俄羅斯老頭兒和老太太們表情生動豐富,讓人看得出他們是從心里快樂,而哈爾濱街頭扭大秧歌的老頭兒和老太太們大都表情呆板,舉手投足間都有一種被迫的感覺。這也許是因為東北大秧歌與俄羅斯民間舞蹈不同,大秧歌要求整齊劃一,要求規矩,而俄羅斯民間舞蹈則是自由發揮隨興所至。但哈爾濱的老人們之所以選擇了扭秧歌,俄羅斯老人之所以選擇了跳舞,這就是兩個民族的文化差異了。
中國人的這種內斂在漢族人身上表現得尤為突出。我在黑龍江農村時,居住在一個荒涼的山坡上,冬天的早晨,看著山外的農民進山打柴,他們從山腳下的大道趕著馬車或牛車走過。天氣寒冷,那些朝鮮族人都是站在車上,啊啊地唱著,好像是用唱歌來抵抗嚴寒,而漢族農民全都蜷曲在車上,盡量地縮緊脖子,一聲不響地忍受著寒冷。這現象讓我百思不得其解。還有,比方說朝鮮族屯子里青年人結婚,老人們都會跳起舞來歡迎新娘,而漢族村子里結婚,老人們只是招待客人大吃大喝。這雖然說是一種習俗,但更是一種民族性格的差異。為什么會有這種差異呢?
好像古代的中國人不是這樣的,比方說我們都熟悉的那首詩,李白乘舟將欲行,忽聞岸上踏歌聲……他的朋友汪倫唱著歌走著舞步給他送行來了。盡管李白常常有“白發三千丈”等不著調的夸張,但我相信他這一送別的細節是真實的。而細節,往往比那些改朝換代、戰爭殺伐更能接近當時人們的生活狀態。不過,你設想一下,如果是今天,在碼頭或車站一個大老爺們又跳又唱地送朋友,那不是神經病是什么?
讀古詩詞的時候,我經常會產生這種很詫異的感覺,古代人的生活狀態跟我們今天大不一樣啊,他們不是像我們今天這樣謹小慎微中規中矩唯唯諾諾地生活著呀。不只是老百姓,如曹操橫槊賦詩、周瑜醉酒歌舞都有失大將的威嚴吧?
這不能歸于天性上的差別,我覺得我孩子時也并不像現在這樣呆頭呆腦,也愛說愛笑,也調皮搗蛋,也愛唱歌兒,也會吹笛彈琴。可見小時候我是一個很活潑的孩子,也就是很張揚。我的爺爺常責備我話太多,不穩重,他在臨終時還讓人帶口信給我,說我腦子夠用,但聰明外露。他老人家一直為我的外向性格擔心。他不知道那時遠在東北的孫子早已經變得老實聽話,規規矩矩,再也不多說多笑,更不再唱歌彈琴,一天天正在變得沉默寡言,木頭木腦。
我這一輩子是這樣活過來的:從來不敢在公眾面前發言講話;從來不敢對領導的話說“不”字;從來不敢在領導面前放聲大笑;從來就對陌生人心懷恐懼;從來沒喝酒情緒失控過;從來沒跳過舞——真的,一次也沒有。我就這樣呆頭呆腦、誠惶誠恐、唯唯諾諾、謹小慎微地過了一輩子。
回到故鄉重見少年時的伙伴,他們感到詫異,覺得我就像什么時候被人給“處理”過了。讓我郁悶的是,被什么人“處理”過了,自己卻一點兒也不知道。
(選自《今晚報》)
編輯提點
其實,從2000多年前的儒家思想開始,“訥”“慎”“謹”“謙”等沒情緒的詞匯就是它的核心行為規范。仁義禮智信,哪有一個帶情緒的?不過是剛開始儒家文化沒有成為權威意識形態,對整個民族的規范有限;等到漢朝獨尊儒術,也不過是禮不下庶人,對于一般的市井生活幾無影響;等到南宋以后,儒家文化成為全社會的行為規范,內化為民俗,中國人就再也不會載歌載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