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我曾讀到賈島的詩句“僧敲月下門”,印象殊深。句中的“敲”字,原作“推”,賈島月下徘徊低吟,反復斟酌,摹擬比劃,最后改定“敲”字。這便是“推敲”一詞典故的由來。
一個“敲”字,把山村的荒涼僻靜,月夜的岑寂清幽,烘托得淋漓盡致。過去,我有一個觀念,總以為倘要領略賈島詩句的意境,真正感受閑適寧謐的生活,就要到中國山水中去尋覓,到中國邊遠的山村去避世隱居。我想,像美國這樣發達的西方國家,恐怕很難找到如賈島筆下的“靜”土吧。
但是,到美國之后,一個月夜的“敲門”聲,敲碎了我的固有觀念。
那天晚上,皓月當空。妻子已經入睡,我仍挑燈夜讀。忽聞喀篤喀篤的敲門聲。我猝然警怵,心想,這么晚了,誰會夜半敲門呢?我披衣而起,循聲下樓。喀篤喀篤,那清脆的敲門聲,不輕不重,不徐不疾,傳自門外。我躡手躡腳走到門前,輕啟門扉,但見門外月光如水,玉宇澄碧。月光下,我定睛看得真切,一只灰毛松鼠在門口的棧橋上,正抱著一枚松果在玩耍。但因它的前肢細小,松果太大,松鼠抱不住,喀篤一聲掉在橋板上。掉下了,它又去抱,抱不住,又掉下了。如此反反復復,它卻樂此不疲,抱起落下,喀篤喀篤,聲似敲門,擾人清夢。
我驀然覺得,眼前直起身子抱著松果蹣跚行走的松鼠,仿佛是個托缽化緣的僧人。想起賈島的“僧敲月下門”,不禁莞爾。
我住在灣區庫柏蒂諾,這是一座興旺的城市,居然發生松鼠夜半“敲門”的山情野趣,真是不可思議。但在美國生活一段日子后,我逐漸領悟,美國的家居文化與我們亞洲多數地區大異其趣。我發覺東方“天人合一”的哲學,被美國人活學活用了。
美國人重視人和自然的和諧,他們把生活區和商業區截然切割開來。美國的中小城市,幾乎沒有傳統觀念的街道,沒有所謂店鋪連著店鋪的十里長街,或者十里洋場。這里只有“街塊”,或者“街樓”。各式商店往往集中在一塊地方,或者干脆集中在一幢大樓里,亦即稱作“摩”(MALL)的巨型購物商場內。這樣生活區就完全摒除了商業的喧囂和污染,而在鬧市構筑起寧靜整潔的世外桃源。這或者還與美國是“裝在汽車上的國家”有關,他們不必把店鋪開在住家樓下。以前我住在香港,幾乎所有樓房底層都是商店,我曾向人炫耀:即使打著煤氣,跑到樓下買油還來得及下鍋。看來,這種曾經引以為傲的觀念,必須徹底改弦更張了。
在美國開車,時常會看見路旁豎著畫有動物的指示牌,提醒駕車人士減速慢行,以免撞傷或驚嚇動物。時常可以看見麋鹿、山雞,甚至美洲豹之類大搖大擺地橫過馬路。有時還真可遇見“野鹿眠山草,山猿戲野花”的情景,令人賞心悅目,心曠神怡。
我在庫柏蒂諾住久了,與那只灰毛松鼠成了好友。白天,我常看見它在窗外的松樹和楓樹間蕩秋千,跳上躥下,“嗖嗖”聲響在半空,烏晶晶的眼珠子從樹干上游下。它有一條毛茸茸的尾巴,有時驕傲地豎在背后,像一支旗桿。有時收起來墊在屁股下面,支立起身軀,一對細爪縮在胸前,那模樣實在搞笑。有時夜里,它還來“敲門”,“喀篤、喀篤”,不知在玩什么落花野果。我把那聲響當作朋友的問候,聽著聽著,慵慵然進入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