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里黛玉葬花,她自己也感到:“儂今葬花人笑癡”“這確實有點?癡”,現實生活中,要是誰真的去葬花,人們一定要笑他傻里傻氣的。可是我們只要留意一下,現實生活中可笑的傻人傻事還多著呢!人們遇到這種情形總是一笑了之,無暇深究,若或是心理學家或精神分析學家,便會從正常人偶然出現的傻里傻氣的現象中發(fā)現某種隱藏的意義。窺見某種秘密的情感,黛玉葬花,這個精妙的藝術情節(jié),它揭示了黛玉寄人籬下,多愁多病,孤獨無依,而對自己悲劇命運的一種預感。古代社會中許多不幸的婦女都悲嘆自己命薄如花。唐人杜茍鶴的《春閨怨》:
朝喜花艷春。暮悲花委塵,不悲花早落,悲妾是花身。
這就是以美麗易落的花比喻不幸婦女的。黛玉也出于類似的心情而惜花。她帶著深情拾取落花而葬。可是,“他年葬依知是誰”呢?茫茫天涯誰是知音?怎能不凄然淚下!黛玉的個性在這里深刻地表達出來了,所以黛玉葬花從現實看來是傻事。而在藝術中卻真實、合理,是作家別具匠心地對生活細致的觀察和深刻分析的結果。在我國古典文學中這種性質類似描寫還是多的,我們可否稱之為藝術中的傻趣呢?“名者,實之賓也”。這名稱是否恰當,暫且不論,還是先從藝術的事實出發(fā),不妨略為貝拾枚舉。
說傻話屬于失言,失言總和人物特殊的思想感情有關的。并不是純粹偶然的現象,《西廂記》寫張生游普救寺,一見鶯鶯無限愛慕,第二天尋得機會見了紅娘。拜揖之后:
張生:小娘子莫非鶯鶯小姐的侍妾么?
紅娘:我便是,何勞先生動問?
張生:小生姓張,名珙。字居瑞,本貫西洛人也。年方二十三歲,正月十七日子時建生。并不曾娶妻……
紅娘:誰問你來?
早年的《董西廂》沒有這段對話。王實甫特別寫了它。張生的自我介紹突兀冒昧,傻里傻氣。算是失言,而卻表現了張生“膽狂心醉”又書生氣十足。真是神來之筆,曹雪芹寫寶玉與黛玉初次見面。也很精彩。黛玉見了寶玉,便吃了一大驚,心下想到:好生奇怪。到象在那里見過的一般。何等眼熟,但她沒有說出來,莊重如禮。可是寶玉卻傻氣地向賈母說:“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初次見面而產生似曾相識的錯覺是可能的。因為互相都符合自己理想中的人物,“心有靈犀一點通”。但寶玉這樣說算是失言失禮,所以賈母笑道:“可又胡說。你何曾見過她?”寶玉有時“瘋瘋傻傻”的,曹雪芹這一筆不是恰當地表現出寶玉這一特點嗎?王實甫和曹雪芹這兩位大師。只是這么偶爾輕輕一筆卻極為傳神。
白居易的《采蓮曲》寫采蓮的少女,小船蕩漾在荷花深處,她正拿著碧玉搔頭(首飾)整弄頭發(fā),荷葉掩映之處,突然出現了情人的小船,又驚又喜,手足無措。“逢郎欲語低頭笑,碧玉搔頭落水中”。水鄉(xiāng)姑娘天真可愛的形象,在這失手的傻氣中顯得鮮明生動了。唐人張仲素的《春閨思》,描寫蠶婦春天采桑陌上,山神凝思,“提籠忘采葉。昨晚夢漁陽。”她回昧昨夜夢魂到了遙遠的漁陽,會見了戍邊的丈夫,以致提著筐籠站在陌上而忘記了采摘桑葉。詩中通過遺忘的現象反映出少婦的癡情想念。以上的失言、失手、遺忘等現象正是人物特定環(huán)境下隱秘情感的不自覺的流露。
現實生活中還有這種情形:由于被壓抑的強烈感情的支配。往往出現一種奇妙的聯想。它全憑個人特殊的好惡而定,將兩件本來不相干的事物聯系在一起。這特殊的好惡就表現在對待某一事物上。這是無邏輯的,非理性的,詩人們注意到了這種現象。例如唐代民間女詩人劉采春的一首五絕:
不喜秦淮水,生憎江上船,載兒夫婿去,經歲又經年。
他的丈夫也許是經商吧。由秦淮乘船而去,經年不歸。按常理,這事與河水、江船是無關的。可是她思念丈夫心切,于是恨起河水江船來了,如果沒有它們,她的丈夫是不會離去的。這種聯系雖然沒道理,生活中可又確有這樣的情形。與此類似的如《艇齋詩話》中一首無名氏的《清平樂》也有“恨死無情江水,送郎一去三年”之句,完全與劉采春的聯想相同。膾炙人口的金昌緒的五絕:
打起黃鶯兒。莫教枝上啼。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
這首小詩被認作唐詩中的妙品,它妙在何處呢?它就妙在表現了少婦的傻趣:她想作個好夢。飛到邊遠的地方會見丈夫,于是打起枝上的黃鶯,怕鳥啼也可能擾亂她的夢,可是,第一,鶯啼不一定會影響她的夢,做不做好夢更與鶯兒無關;第二。她也許不會做夢,即使有夢也不一定就會到遼西。這少婦不是傻里傻氣么!然而卻天真、單純。這短短的小詩就捕捉了生活中剎那問的傻趣。與打起鶯兒的傻氣相似的是敦煌曲子詞中的《鵲踏枝》:
叵耐靈鵲多漫語,送喜何曾有憑據?幾度飛來活捉取,鎖上金籠休共語。……
少婦聽得枝頭喜鵲的鳴聲,相信它是來報喜的,自已的丈夫一定會歸來了。結果事與愿違。空喜一場,她惱恨喜鵲說謊,將它捉來鎖在籠子里,免再謊報喜信。喜鵲的嗚叫是好事的預兆,我國民間是有這個習俗,但不一定就是預兆她丈夫的歸來。由此遷怒于喜鵲,捉來鎖住,豈不冤哉!可見她傻氣得很呢。
詩詞中偶爾也有表現天真而嬌癡的少女或少婦的孩子氣的。如唐人李端的《聽箏》:
嗚箏金粟柱,素手玉房前。欲得周郎顧,時時誤拂弦。
彈箏的少女為了牽惹情人或引起情人的注意,故意時時彈錯。多么天真調皮。詩中將“曲有誤,周郎顧”這個典故全弄活了,妥貼有趣,把少女初戀時嬌羞而熱烈的心情表達得維妙維肖。宋代女詞人李清照前期作的《減字木蘭花》也把少婦嬌癡的情態(tài)寫得活靈活現:
賣花擔上,買得一枝春欲放。淚染輕勻,猶帶彤霞曉露痕。怕郎猜遺,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鬢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
將花比美人是詩詞中常見的。不足為奇。這里,李清照卻別出新意。詞中少婦買得一枝帶露的鮮花,“云鬢斜簪”,襯托得她更加嬌艷了;鮮花與美人互相輝映,評定她們誰美是困難的,而她卻偏要丈夫來評比。這不過是撒嬌,要在丈夫面前夸耀自己而已。這種孩子氣的嬌憨、調皮而傻氣卻很可愛。
民間習俗相信夢兆或避忌。而一些天真無邪的少女偶爾也相信這些習俗。有時便顯得稚幼可笑而具傻趣。晏殊的《破陣子》:
巧笑東鄰女伴,采桑徑里逢迎。疑怪昨宵春夢好,元是今朝斗草贏,笑從雙臉生。
斗草。是我國古代少女們愛玩的一種活動,以花草競相比賽。《紅樓夢》第六十二回就有一段描寫:
小螺和香菱、芳官、蕊官、藕官、蔓官等四五個人,都滿園中玩了一回,大家采了些花草來篼著,坐在花草堆中斗草。這一個說我有觀音柳,那一個說我有羅漢松;那一個說我有君子竹,這一個又說我有美人蕉;這個又說我有星星翠。那個又說我有月月紅:這個又說我有牡丹亭上的牡丹花,那個又說我有《琵琶記》里的枇杷果。萱官便說:“我有姊妹花”。眾人沒了。香菱便說:“我有夫妻蕙”。
晏殊詞中的少女斗草贏了,喜不自勝,似乎拍手天真地笑著說:昨晚做了一個好夢,怪不得今天斗草贏了。其實好夢與斗草的輸贏何干呢?韋莊的《清平樂》寫一位少婦,她相信一種莫明其妙的民間避忌:
鶯啼殘月。繡閣香燈滅。門外馬嘶郎欲別,正是花落時節(jié)。妝成不畫蛾眉,含愁獨倚金扉。去路香塵莫掃,掃即郎去歸遲。
她相信送別情人如果掃了他去的路,他就會遲遲不歸。這種避忌也是稚幼而傻氣的,離人歸來的遲早與掃不掃去路又有什么必然的關系呢?
人們很欣賞劉禹錫的《春詞》:
新妝宜面下朱樓。深鎖春光一院愁。行到中庭數花朵,蜻蜓飛上玉搔頭。
春色滿園,一位貴族少女梳妝新罷信步中庭,無聊地一一數著枝頭的花朵,似乎也有點傻氣。我們常人誰個閑著無事去數那些花朵呢?花開很多,也許難數清的。可是詩人就是以這一細節(jié)表現了封建社會鎖在深閨中的婦女內心的寂寞苦悶而產生的春愁。壓抑的春愁和這無聊的、無意的行動有著內在的聯系。張祜的一首七絕,也寫了鎖在深宮中的宮女的一個看來似無意的動作:
禁門宮樹月痕過。媚眼惟看宿鷺窠。斜拔玉釵燈影畔。剔開紅焰救飛蛾。
宮女夜深無聊,燈前斜拔玉釵,從紅的燈焰里救出一只可憐的飛娥。從表面看來,這似乎是無意的偶然的一個動作。可是這卻是由于一種潛在的聯想:飛蛾投火。正如良家子女人宮。宮女之救飛蛾不是表現她對生命、對自由的向往么?她不忍見這飛蛾同自己一樣又落得如此悲慘的命運。詩意是多么含蘊和深刻啊!
我們再看下面幾首詞:
孫光憲的《清平樂》
掩鏡無語低眉,思隨芳草萋萋。憑仗東風吹夢,與郎終日東西。,
辛棄疾的《祝英臺近》:
是他春帶愁來,春歸何處?卻不解帶將愁去。
朱淑真的《菩薩蠻》:
山亭水榭秋方半,風幃寂寞無人伴。愁悶一番新,雙娥只舊顰。起拳臨繡戶,時有流螢度。多謝月相憐,今宵不忍圓。
無名氏的《轉調賀圣朝》:
相思到了,不成模樣。收淚千行,把從前淚,來做流水,也流不到伊行。
陶氏的《蘇幕遮》:
等候郎來,細把相思訴。看著梅花花不語。花已成梅,結就心中苦。
這些詞里都共同地表現了一種癡情,它深厚、專注,由壓抑而入癡。情人的離去,使這癡情失去了依附的對象,成為一種浮游的感情。因為它達到人癡的地步,于是便附著于任何事物,例如詞中的“東風”、“春”、“月”、“流水”、“梅”。它們成了傳達感情的媒介或象征而構成無盡的思念。之所以說這是癡,在于它與附著的事物之間沒有必然的聯系,這里偶然的聯系在旁人看來是荒唐不可解的。這當然又傻里傻氣了。比如辛棄疾詞中的:愁是春帶來的。春既然歸去,為什么又不將愁帶去呢?實際上人們的愁,春天沒有應負的責任。春天去了。它既不可能也沒有責任把人們的愁帶去。愁的真正根源還是在現實中。然而卻硬要春天來負責,豈不可笑?這真叫“說到辛酸處,荒唐愈可悲”了。詞人在這些著力之處,詞意尤其深婉曲折。雖然癲情的任意附著不可理喻,而于情感卻是可諒可解的。這樣的表現最耐人尋味,最富于藝術的魅力。
我們舉了一些文學的實例,如果上面的粗淺認識還是較為符合藝術的實際,那么,我國豐富的古代文學遺產中在藝術表現方面是存在著一種傻趣就是無疑的了。它可引起我們的留意,值得我們進一步去探索。
宋人嚴羽說:“詩有別趣,非關理也。(《滄浪詩話,詩辨》)”所謂“理”是指思理,或如現代所說的邏輯思維。嚴羽認為詩自有它的藝術趣味。不涉理路。與理無關。這種說法固有缺陷,卻也包含著卓識,它強調了詩的藝術特點。關于“別趣”,似乎可從多方面去理解,我們所探討的藝術中的傻趣,大約也可算作“別趣”之一種吧?藝術中傻趣的表現,并非易事。它一般不使事用典,不雕飾詞句,只源于生活的感受和觀察,似乎是漫不經意地信手拈來。自然清新,趣味無窮。它是作家對人們精神世界的隱秘角落的探索的結果,那些缺乏藝術天才的作家是無法力學而致的,正是:“看似尋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卻艱辛”。這是藝術大師經過艱辛努力返于自然平易而達到的妙境。宋人姜夔曾談到詩的妙境:“非奇非怪,剝落文采,知其妙而不知其所以妙,日自然高妙”(《自石道人詩說》),姜夔把“自然高妙”看作至高的理想的境界,可惜他對藝術慘淡經營一生,就是缺乏自然高妙,所以王國維說他的詞“如霧里看花,終隔一層。’’(《人間詞話》)。可見要造妙境。如斯之難。我們說的藝術中的傻趣,也應算入妙境。它不是“非奇非怪,剝落文采”嗎?它不是“自然”而“妙”嗎?妙趣可以是多種多樣的。比如唐詩的詩韻,宋詩的思理都可臻至妙趣。妙趣也不是什么完全不可認識之物,任何藝術作品只要它是自然高妙的。我們細心玩索還是可以領略其妙的。我們揭示的藝術中的傻趣不就是對妙趣的一種認識么?它之妙就在于表現了生活中的傻里傻氣,而現實生活中人們的傻里傻氣往往是復雜的、隱秘的、強烈的思想感情的反常的表現方式。所以西方心理學家將這類精神現象歸入變態(tài)心理學,成為變態(tài)心理學研究的對象之一。我們的初略探索,使我們不得不佩服我國古代大師們對生活的認識精細人微。以高超的藝術手腕,捕捉了人們瞬間的復雜而隱秘的精神現象,又美妙地再現出來:更值得我們驚嘆的是,他們揭示的精神現象,從現代心理學的觀點看來還是正確而深刻的呢!偉大的批評家別林斯基認為:“現實主義的兩個基本條件是真實的外界描寫和內心世界的忠實的深刻的表達”(見季摩菲耶夫:《文學發(fā)展過程》)。我國古代文學藝術中的傻趣,早就作到了“內心世界的忠實的深刻的表達”,確實值得我們學習繼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