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識畫兒有好幾年時間了,她身邊的朋友都這么叫她,親切也很好聽,我便折中式地叫她“畫姐”。每次與她見面,總能聽到一些她對攝影,對藝術,對社會的獨特見解。她經常招呼一些朋友到她家吃飯閑聊,并親自為我們下廚,精美的飯菜之后便是煮茶品茗時間,話題漸漸拉開,天南地北,各抒己見。當然,我們經常會闖到她在西南邊陲所作的人文,社會學調查工作,9年的摩梭人《母系氏族》研究項目,不是短短一席話能談完的,畫姐總把那些令她最感動,最震撼的故事,用風趣,簡練的語句說給我們聽,
神的旨意
記得《走出非洲》中的男爵夫人說過這樣一句話:“一切都是神的旨意。”
在一個多雨的季節(jié)里,我從云南境內的瀘沽湖出發(fā),沿著茶馬古道,翻越了12座原始森林的大山后到達了四川木里藏區(qū)。古道悠悠,艱履難涉,在四周被群山環(huán)抱的一個小山窩里,一個恍如隔世的小村莊出現(xiàn)在了眼前。一座座古老的木楞房上炊煙裊裊,傍晚時分的小山村在煙雨朦朦之中分外妖嬈,仿佛可以看到它年老的生命血色,詭異的大地和云天之間更蘊藏著人類永遠無法企及的神秘……
進入摩梭地區(qū),是偶然的必然。偶然,是因為最初的進入不過是始于我的一次出行;必然,是因為這個古老小村落的人與事,表面上看很局部很微觀,但從中折射出的是關于人類的故事。
里加咀是一個28戶人家的小村莊,至今尚沒有道路能夠通達。它是當年茶馬古道的必經之路,小村子也因此得名——里加咀(摩梭語譯音),摩梭語的意思是“中間休息的地方”,或“靈魂聚集的地方”。這個鮮為人知的小村莊,堪稱早期母系氏族的縮影。
2002年我開始進人摩梭人聚居的村落進行田野調查工作,重點放在里加咀村。探究母系大家庭形態(tài)和他們的原始宗教是選擇這個課題的最初動因。第一次從山里回到瀘沽湖后,我對摸底調查的基本情況做了認真的研究。其中村人受教育的情況令我震驚;全村385人,接受過漢文化教育的人有14.3%,而14.3%中的90%只讀過小學一年級,輟學后大多數(shù)人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村里極少有人能說或聽得懂漢話。村小只設一年級,二年級以上要去鄉(xiāng)中心小學就讀。從村里到鄉(xiāng)上要走3個多小時的山路,再加上學費的負擔,能去鄉(xiāng)里繼續(xù)讀書的孩子寥寥無幾。阿折·阿潑家有28口人,其中喇嘛2人,達巴1人,文盲19人,進過學堂的6人基本上都是只讀了一年級。長得很帥氣的26歲的喇嘛魯汝降初說: “有一次去參加民委的活動,住店時要登記,我說不會寫自己的名字,人家怎么也不信。”
面對村里的教育現(xiàn)狀,我有一種十分矛盾的心理。也許我們尚不能絕對地說那里沒有教育或缺乏教育,也許我們不能完全用漢文化的教育來作為衡量的標準。統(tǒng)一的教育模式,不僅會導致民族語言的喪失,更會使原始居民的生態(tài)遭到毀滅性的破壞。在這個小村落里,我看到體現(xiàn)在日常生活各個細節(jié)上的是一種宗教的教育,它規(guī)范并約束著百姓們的行為,平衡著整個村落的秩序。那里的確還很貧窮,但是我所到之處,與我所對視的目光都是那么鎮(zhèn)定從容,祥和溫暖,我所能感受到的是他們那令人不能不仰望的人格素質。遠離物質和繁華,人們的精神得到了更好的回歸。然而,時至今日,與所謂現(xiàn)代文明接軌已是必然的趨勢,只是早晚的問題了。村里陸續(xù)有人出外打工了,外面的人也開始窺視并進入這個小村落了,那么教育的現(xiàn)狀就顯得令人擔憂了。不會說漢話,不認識漢字,出外打工只能做一些修路挖礦之類的苦工,與外面來的人也沒有辦法溝通。
從2002年開始,前4年我有8%的時間在這個連電都沒有的山溝里考察,拍攝。9年來,我對坐落在川滇兩省交界處摩梭人聚居的地區(qū),進行了持續(xù)深入的田野調查和攝影工作。那是一種真實和誠實的態(tài)度。總體上我關注和記錄的是古老村落的文明史進程,或者說是人類的生活世界與其文化的平等生存權利。很幸運,對于這個選題,從一開始我就有比較明確的工作計劃并不斷得以實施。
里加咀村是中國境內唯一的,也是保存最為完整的摩梭人母系氏族生活形態(tài)的一個古老村落。每個大家庭都是由有母系血緣關系的成員們組成,成員們都是一個始祖母的后裔。每一個大家庭既是母系血緣的組織,也是生產生活的基本單位。
里加咀村也是唯一完整地保留了自己的原始宗教達巴教,并與后來傳人的藏傳佛教和諧并存的摩梭人村落。這樣的形態(tài)實屬罕見。達巴是摩梭人本土宗教達巴教的祭司,通過口傳心記由世襲傳承,被人們尊稱為智者,掌握著庫梭人的歷史,文化,古典哲學、天文地理,醫(yī)學以及部族世襲族譜,遷徙路線等等。過年過節(jié),成丁禮,疾病占卜、預測吉兇、驅鬼敬神,喪葬儀式,為死者靈魂歸宗引路等各種祭慶禮儀均由達巴主持舉行。要想了解摩梭人的歷史,研究達巴經是重要的甚至是唯一的途徑。幾年來,我遍訪了全部的達巴,也目睹了他們幾乎全部的法式,留下了極其珍貴的影像及錄音素材資料。
另一個具特殊形態(tài)的是婚俗。村里仍沿襲著祖先們男不娶,女不嫁的“走婚”習俗。轉角樓是給家里的成年女子居住的房屋(俗稱花樓),每夜她們的阿柱《情人》來此過夜,天亮前離開。每個摩梭女子一生都可能會有一個以上甚至是十幾個的阿柱,無論關系維持多久,只要任何一方不愿意繼續(xù)偶居時,其關系立即終止,各自可另找新的阿柱,阿柱之間沒有任何經濟關系,所生子女全部跟隨母親在大家庭里成長,生父對其沒有贍養(yǎng)的義務。
從2002年開始,除了長期駐扎在里加咀村,我也幾乎游走了四川和云南交界處的所有摩梭人村落,不斷地對它們的歷史和現(xiàn)狀進行比較和記錄。這是一件非常有趣的工作。我最大限度地運用了攝影,期望它能輔助文字一起來表達我和表達它能夠表達的一切。幾年的田野生活,貫穿幾條主線及其橫向的調查,使我獲得了大量的影像和文字采訪的資料。但我的工作并沒有結束,我還將在未來若干年抑或是用畢生去繼續(xù)關注這個小村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