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的秦淮河邊有一座“江南貢院”。
“貢院”就是古時科舉考試的考場。江南貢院是今天全國保存最完好的一座貢院,它始建于南宋乾道四年(1168年),至今已有800多年的歷史。最初它只是縣、府學的考試地,占地面積也不大,后經明、清兩代不斷擴建,規模日益擴大,最終擁有考試的“號舍”兩萬多間,加上官房、膳房、庫房等附屬設施,占地面積有三十余萬平方米,其規模之大、占地之廣,居全國各省貢院之首。
那么,江南貢院為什么規模會如此巨大呢?原因很簡單:江南考生人數多。
雖說在中國長達1000多年的科舉歷史上,風平浪靜的年份自然為多,但血流成河的也不少,其中以明清兩代為最,而明、清兩代又以江南科場為最。正因為這一點,我每次來到江南貢院,總會想起發生在這里的一起又一起“科場案”,想起那些或人頭落地、或充軍邊地、或落魄江湖的“案犯”。而這些“案犯”中,有許多竟是著名的江南才子。
“江南才子”在中國文化中是一個特殊的群體,以至于它也幾乎成了中國文化中一個相對固定的名詞或形容詞,常被人們用來借代和形容那些文章錦繡、筆墨華彩、舉止放達、身世風流的名士。然而,當我們真的走近歷史上那些真正的江南才子時,他們的人生往往會讓我們感到觸目驚心,因為江南才子們的錦繡文章、華彩筆墨、放達舉止和風流韻事,很大程度上竟是被科場逼出來的。
清順治十四年(1657年)八月,順治帝派方猶、錢開宗主持江南鄉試。放榜后,落第士子們群集江南貢院門前抗議主考官方猶違背了大清科舉“聯宗有素”的規矩。江寧各書坊中還出現了一部名為《萬金記》的傳奇,不但書名中“萬”“金”二字,暗指的就是方猶、錢開宗二主考,因為“方”字去點為“萬”,“錢”字去旁為“金”,而且書中將二人如何利用本科科舉收受賄賂的情況說得有鼻子有眼。得知此事,順治帝當即下令:“方猶、錢開宗并同考試官,俱得革職,并速拿來京,嚴行詳審。”同時,為鑒真假,順治帝決定親自在北京復試該科在江南貢院中中舉的全部考生。
復試結果,88人參加,有74人獲得通過,未獲通過而被革去舉人功名者只有14人。盡管如此,方、錢二人仍被順治帝下令砍去了頭顱。若從情理上推斷,這樣的結果實在有點遺憾,方、錢二人死得也真有點冤枉,因為在那樣一種境況下的復試,能有這樣的通過率,實屬難能可貴了,至少是差強人意了,更何況這14人中還有如吳兆騫這樣的考生。
吳兆騫的落榜并非他前試作弊,更非他復試時表現得才學不逮。
要知道那是一場怎樣的考試呵!其情狀可謂亙古罕見!所有復試考生都身戴刑具,并且由軍士在現場看守著——這一切表明,此時朝廷已經把他們全部當成罪犯了。當時正值冬天,這些來自江南的士子們個個渾身發抖,當然,讓他們深感寒冷的不僅因為天氣,更因為現場的氣氛。身臨如此情境,這位來自江蘇吳江名叫吳兆騫的考生,實在對朝廷如此愚弄考生忍無可忍,特別是當他走進瀛臺,看到考場活像刑場后,便將筆一扔,當場交了白卷。以我們今天的眼光來看,就在他將筆一扔的瞬間,一個官僚人格永遠地死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正氣凜然的文化人格轟然崛起。但這是以我們今天的眼光來看的,而當時,吳兆騫自然被以不恭之罪嚴懲,最終充軍寧古塔。這對于吳兆騫本人也許是一種不幸,但對于中國歷史和中國文化卻是一種幸事,因為中國歷史上因之少了一個官僚,多了一位風骨凜凜的江南才子。只是令我有點遺憾的是,他在后世的知名度遠沒有唐伯虎高。
的確,要論最家喻戶曉的江南才子,恐怕非唐伯虎莫屬了。從江南去北京路途遙遠,路上唐伯虎遇到了一個名叫徐經的江陰人,因路途的寂寞,二人很快攀上了半個同鄉,于是同路前行。沒想到會試后,徐經與科場案有涉,與他同路來京的唐伯虎自然難逃池魚的命運,被“貶為小吏,不得為官”,于是中國文化史上多了一個說不盡的唐伯虎。
噢,還有那個徐經,他確曾在科場內外有偷雞摸狗之嫌,此也為真正的江南才子們所不齒,如此品德注定了他始終成不了一名江南才子,但是一番折騰后又注定他將從此看透科場。徐經回到江陰后亦商亦讀,并告誡自己的子孫,書還是要讀的,但別太在意科場得失。他的家教還真收到了效果,若干年后,他的子孫中果真出了一位不愛讀死書,而只愛讀自然與社會這部大書的人,且讀出了名堂,他的名字叫徐霞客——又一位別樣的江南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