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沈從文先生,有許多話可以說。上世紀80年代,我姑姑快退休了,突發奇想要寫電影劇本,說寫就寫,是寫畫家司徒喬。我至今都不明白她為什么這么做,反正是興沖沖地寫了,寫完,也沒地方發表,更談不上誰愿意拍攝。完全自娛自樂,就在自家傳閱,每個人都翻一遍。我伯父建議姑姑去和沈從文談談,聽聽他的意見,因為沈與司徒喬的關系非同一般。姑姑說,她又不認識沈先生,怎么可以去貿然見人家。
這是我第一次聽說沈從文與司徒喬是好朋友,沈是一個很俠義的人,1931年徐志摩飛機失事,他以好友身份專門趕到出事地點,向朋友們報道事發經過。大家都知道沈從文與當年在北京的一幫文化人關系不錯,知道他與胡也頻和丁玲有著非同尋常的交情,這都是耳熟能詳的故事,可是與司徒喬,如果伯父不提起,我還真不知道。
伯父形容沈從文說話的神情,與錢鍾書小說《貓》描寫的曹世昌還真有些像,舉動斯文,很小心翼翼的樣子,是悄悄地告訴你,仿佛在透露十分秘密的消息。他柔聲細語地對伯父說,他的家鄉鳳凰非常漂亮,真的很漂亮,如果有可能,應該去一趟,好好地看一看。伯父比沈從文小十多歲,因為祖父的關系,當然是與沈認識,不過他覺得自己畢竟晚輩,還不夠資格從中引見介紹,非得老爺子親自出馬才行,但是祖父未必就肯做這樣的事,沈從文為人一向認真,對于一個認真的人來說,輕易不能麻煩。于是不了了之,事實上過了不久,姑姑的電影熱情也消失了,玩票就是玩票,當不了真的。
還是上世紀80年代,老作家章品鎮跟我說過與沈從文有關的另一個故事。大約“文革”前,沈從文到江蘇來,考察什么文物,章向其求字,他遲疑著答應了,說容他回房間再寫。章以為只是敷衍,很多能寫字的人都是這么推托,沒想到第二天,他竟然用小楷抄了一大段文字。這事足以說明沈從文的實在和認真,我看過他給王伯祥之子王湜華寫的字,也是整篇都寫滿了,數一數,竟然有幾百字,一個人老是這么給人題詞,非累死了不可。
很多文化人去鳳凰,都沖著它是沈從文的家鄉,起碼我就是這樣。鳳凰古城漂亮,湘西的風景迷人,如果沒有沈從文,一定會大大遜色。2000年秋天,清澈亮麗的沱江邊,我在沈的墓前久久徘徊,不遠處,有一塊他妻子張兆和寫的銘文,字數不多,讓人無限感慨。我沒有帶相機,也無紙筆,就反復看,當時記住了,現在卻寫不出來。大意是沈從文死后,大家如此隆重,無非錦上添花,而沈生前矛盾重重,諸多坎坷,卻很少有人雪中送炭。
1949年,祖父到北京沒幾天,便去看老朋友沈從文。見面的結果讓祖父很失望,雖然他們也“雜談一切”,但是沈從文的恍惚,不近人情的多疑,明顯的精神失常,讓祖父感到揪心之疼。就在這次見面的一個星期后,沈從文用剃刀將自己的頸子割破,兩腕的脈管也割傷了,還喝了一些煤油,幸好是在大白天,搶救及時,生命才得以保存。這段慘痛往事,很長時間都被深深埋藏,后來被人重新提起,基本上都是從政治迫害這個角度入手。
政治上的迫害不容置疑,但是面對同樣的壓力,很多人都若無其事挺了過來。朱光潛被定性為藍色作家,蕭乾被定性為黑色作家,相比較而言,被定性為粉紅色作家的沈從文,罪名似乎要更輕一些,這一點不僅我今天這么看,在當年,沈從文的兒子也是這么認為,他甚至還因此安慰過父親。別忘了沈從文是從亂世里走出來的,早在還是一個毛孩子的時候,他就當兵了,見識過殺人如麻的場面。別忘了他是性格倔犟愛吃辣子的湖南人,出生地湘西以民風剽悍而聞名,說他僅僅因為害怕才自殺,這實在是小看了沈從文。
時至今日,重新說到沈從文,不妨有些醫學的觀點和態度。從現有記錄資料來看,當時的沈顯然患有很嚴重的精神疾病,也就是眼下人們常說的抑郁癥。他的不安寧并不是持續的,一會清醒,一會糊涂,“有時候忽然心地開朗,下決心改造自己,追求新生,很是高興”,“更多的時候是憂郁,悲觀,失望,懷疑,感到人家對他不公平,人家要迫害他,常常說,不如自己死了算了”。
有時候事情非常簡單,有時候當然不是那么簡單。也許我們還不能完全相信張兆和的話,作為沈從文的妻子,她也覺得當時的壓力并不像想象中那么大,認為他只是自己把自己打倒了。壓力大小很難判斷,不同的人,承受能力肯定不同。有一段時間,我十分在意這方面文字,著重研究沈從文1949年前后的心路歷程,并不想得出什么結論,而是希望能夠多些觀點,多些角度,在不可能中尋找到一些可能。
事實上早在1949年之前,沈從文的寫作就遇到了嚴重問題,所謂個人發展的瓶頸。以小說水平而論,1934年出版的《邊城》是巔峰之作,這以后,基本上陷入了拔劍茫然的境地。到了1942年的《長河》,雖然有所突破,但是作為小說名家,他的個人影響力正在減弱,讀者關注度明顯減少,這固然與抗戰的文學大背景有關,也與小說的深度分不開。說老實話,盡管沈從文的小說寫得很好,但從來就不是個自信的作家,他有足夠的勇氣,有農夫默默耕耘的寫作耐心,對未來卻并不看好。
這也就是他為什么要選擇在大學里當老師的原因,與留洋的大教授相比,沈從文工資只是人家的十分之一。一個教寫作的老師在大學里其實沒什么出路,遭人白眼也屬正常,沈從文賴在大學里,也就是杜甫“已忍伶俜十年事,強移棲息一枝安”的意思,偏偏最后連這個也難以為繼。眾所周知,通常情況下,當職業作家是養不活自己的,在1949年,沈從文對前程的最大擔心,顯然不是能不能寫的問題,這個問題對他來說折磨已久,也就不再是迫在眉睫的大問題,而是還能不能繼續在大學里當老師,還能不能活下去:
“我應當休息,神經已發展到一個我能適應的最高點上。我不毀也會瘋去。”
這是沈從文當時發出的最慘痛聲音,生存的恐懼把他徹底給壓垮了,多少年來,沈從文都是以退為攻,可是現在他已經沒什么地方可退。1949年是道很高的門檻,很多人跨過了這道門檻,都會感到無路可走。有人看到了希望,不過這希望和絕望異曲同工,結局都差不多。這其實是一代作家所面對的共同難題,簡單地說,沈從文只是比別人更不善于應變,在與時俱進方面,他的能力孱弱了一些。五十步千萬不要笑一百步,那些具備應變能力的作家難道就寫出了好作品嗎?答案同樣也是沒有。
回顧過去的歷史,我的耳邊總是回蕩著美國作家福克納的聲音,“一個真正的作家是攔不住的,如果被攔住了,他就不是”。多少年來,我們一直在給為什么不能寫作找出一個理由,可是對于一個作家來說,只要是不寫作,就永遠會有充足的借口。我一直會有些不太切實際的聯想,如果當時給了沈從文寫作機會又能怎么樣,如果讓他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又能怎么樣。把責任都推給社會,把過錯都歸于環境,顯然太過于簡單,太外行。寫作說到底,是寫沒寫,而不是讓不讓寫。冤有頭債有主,怨天尤人怪罪社會,并不能最后解決寫不寫的問題。小說史從來都是只關心那些寫出來的文字,世界上一流作家的作品被查禁屢見不鮮,不合時宜有時候恰恰就是好作家的標志,寫《尤里西斯》的喬依斯一生都不得志,帕斯捷爾納克的《日瓦格醫生》當時也不可能在蘇俄出版。
據說沈從文是中國作家中最接近諾貝爾文學獎的人,事實上就算獲得了這個獎項,也不可能給他帶來什么真正的快樂。一個作家最大的幸福,是一吐為快,是把內心深處想寫的東西寫出來。只要這個愿望不能完成,只要寫作的過程還沒有結束,作家的良心就不可能獲得安寧。獎勵永遠是外在的,有時候可能還會幫倒忙,如果在“文革”前,諾貝爾獎只會給沈從文帶來帕斯捷爾納克所遭遇的同樣痛苦,成為“西方帝國主義”的“反華工具”,成為當時國家的“叛徒”。如果是“文革”后,又可能走向另一種極端,官拜高位,成為文壇的盟主。即使是沒有得這個獎,風燭殘年的沈從文最后也是苦盡甘來,享受到了“部級”待遇,配備了汽車和司機,所有這些,對于一個真正熱愛寫作的人來說,又有什么用呢。
沈從文此生最大的寂寞,是有一天突然發現自己不能再寫了,他嘗試著各種努力,有勁使不出來,最后只好壯士斷臂忍痛放棄。好在他終于找到了一條退路,這就是文物研究,并在這方面取得了驚人成就。失之東隅,收之桑榆,對沈從文來說,不過是完成了另一件功德圓滿的善事。沈從文的意義在于,他告訴我們一個人努力去做一件事,只要真努力了,就有可能做好。有時候想想,寫小說真沒什么大不了,用不著把它吹捧得太高太玄乎,小說說到底也就是小說。在給汪曾祺的信中,沈從文說拿破侖是偉人,我們只能羨慕,學不來,可是像雨果和托爾斯泰那樣,想效法卻不太難。
沈從文一生中遇到了兩個好時代,前一個時代,是抗戰爆發前的十年,這期間,他的小說從默默無聞,到盡人皆知,報刊編輯和廣大讀者都十分期待他的文章。然后是生前的最后十年,也就是今天許多文化人懷念的上世紀80年代,這時候,他的小說從墳墓里爬出來,又一次重新獲得了讀者,獲得了聲譽,他開始成為標志性的經典人物。
(選摘自《書城》2010年1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