嗅嗅詞語的人情味

解讀一篇文章，只有通曉詞意，對意境、情感、思想等內涵的感悟才會成為可能。但我們卻經常發現，學生詞意理解是沒問題了，對情思的把握卻依舊茫然。特別是時過境遷，原來苦苦記誦的詞意竟像白眼狼一般，毫不留情地棄我們而去。

沿著“人情味”尋繹詞語則不然。在情感浸潤的生命氣場中，散亂、獨立的詞語迅速集合，并以難以置信的活潑與乖巧，參與和你進行的跨越時空的對話，于是，生命能量的置換得以悄然完成，原先看似冷漠的詞語熱情洋溢地進入了你的精神記憶，轟都轟不走。

問題是，面對琳瑯滿目的詞語，究竟從哪個詞語入手呢?

一

首選，自然是“領袖詞”。這些詞被專家們稱為文章的“情眼”，乃情之主，意之帥。凝聚力，號召力，自不待言。和這些詞進行深度對話，往往能收到“提領而頓，百毛皆順”的神奇效果。

譬如《陳太丘與友期》一文中那位童年牛人元方，竟然能一針見血地指出父親友人的錯誤:“君與家君期日中，日中不至，則是無信;對子罵父，則是無禮。”義正詞嚴，整得那位大老爺們滿面羞愧地下車，拉著他要道歉，可是這位小牛人一點機會也不給，來了個“入門不顧”，可算是把譜擺足了。

這里，一個“領袖詞”已經浮出水面——禮!父親的友人“對子罵父，則是無禮”，那么“友人慚，下車引之”，你卻“入門不顧”，這是否也犯了無禮的錯誤呢?從這個角度切入，學生不僅會自覺把文中的相關難詞攻克，而且還會繼續向情、意、思的層面挺進。因此，他們對“禮”的體悟就不是小和尚念經式，而是進山尋寶式。

生1:這不能算是無禮，這叫“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我:呵呵，在你心中，禮是針對有禮之人的。

生2:說到禮，其實是針對成人的，對一個年僅七歲的孩子談禮，要求確實太高了!

生3:是啊，叫一個七歲的孩子去挑100斤的重擔，他不被壓扁才怪呢!

眾人大笑。

生4:我不同意這種觀點。元方時年七歲不假，可是他能一語道破父親朋友的兩大錯誤，說明他的認識水平并不比成人差。既然連成人沒看到的毛病他都看穿了，有禮還是無禮，他是一肚子明白帳的。可他還是堅持犯錯，這就是明知故犯，這就是知禮而非禮!

掌聲四起。

生5:更何況那是一個非常注重禮的社會。一個七歲的孩子都知道禮啊!說明禮已經深入人心了。

我:說得非常精彩!

生6(激動地站起來):說不定元方以為父親友人要打他呢!書中說“下車引之”，但沒說他下車不揍元方啊!

眾人大笑。

生7:你想著替元方辯護都著魔了!沒看見前面有“友人慚”一句嗎?再說元方入門不顧是多么坦然，哪有半點逃避的影子!

生8:盡管這樣，我還是認為元方并沒有失禮。用非禮的方式給父親友人一個教訓，讓他慚愧個夠，以后多長長腦子，管好自己的嘴巴，這對他本人或者社會來說，應該是更長遠的禮，更高效的禮!

掌聲又起。

二

有“領袖詞”，也會有“小兵詞”。看似普普通通，實則能量極大。

譬如“棄其杖，化為鄧林”一句中的“棄”字，倘若按教參的指引，很容易習慣性地從整句出發，感知一下夸父的奉獻精神——臨死前，還想著奮力一扔，將心愛的手杖變作桃林，為后繼的逐日者提供方便，真的挺不容易。但如果在這個字上稍事逗留，又能發現這個尋常字的不尋常之處。

“棄”字的甲骨文，下邊是兩只手，中間為“其”(簸箕)，上部為“子”(嬰兒)，“子”的周圍幾點代表初生嬰兒身上殘留的胎液。整個字像人雙手捧箕把初生而死的嬰兒拋棄掉的樣子。因此，“棄”的本義指拋棄、丟掉，引申為廢棄、違背之義。

拋棄是含了怨恨，可是“棄”字原初字形中分明有一個“其”(簸箕)字，用簸箕裝，且用雙手接。照此推理，夸父在憤怒一擲的同時，不也滿含了留戀和不舍嗎?這才是一個真正的男人!在考慮造福別人的時候，他也有壯志未酬的悲憤，更有對火熱生命的無限眷戀!

沉浸于這樣的人情味中，學生還會對“棄”的理解無關痛癢嗎?一定不會!而且還會受到這種悲情力量的感召。

看來“小兵詞”僅是外型上的身份卑微，一旦被慧眼觸及，揭開其背后的心靈隱秘，它高貴而磅礴的內在就沖決而出了，感染力一點也不遜色于“領袖詞”!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像《木蘭詩》中的“十年”，“十二年”，很多人可能會因為將目光盯在木蘭的勤勞善良、驍勇善戰，淡泊名利上，根本無暇顧及這些平庸的小詞。可是如果聯系木蘭戰勝回家，迫不及待地“當窗理云鬢，對鏡貼花黃”的女兒情態，我們會默然發現，木蘭從軍歸來絕對是“剩女”一個了，北朝民歌有云:“老女不嫁，踏地呼天”，但是木蘭為了行孝，為了履行長女的使命，卻甘愿犧牲一個女孩子的青春年華，超越難以想象的孤獨與兇險，不一樣令人同情、令人景仰么?《共工怒觸不周山》中的“爭”字是亮劍精神，還是破壞心態?爭與不爭的價值，到底誰大誰小?也完全可以讓學生提到桌面上來酣論一番。

從這個角度說，“領袖詞”與“小兵詞”只是相對而言。在特定的條件下，它們是可以相互轉化的。

三

再說說“嫌疑詞”。

學者姜贇曾對《關雎》一詩的結尾部分作如下解釋:最后寫主人公追求成功后迎娶新娘時喜不自禁，興奮地彈琴鼓瑟，敲鐘擊鼓。我不禁愕然。據歷史記載，那時的平民百姓是很難獲得受教育的機會，更談不上購置琴瑟、鐘鼓這些昂貴的樂器了。小伙子在婚慶儀式上為意中人彈琴鼓瑟只能出現在他的幻象世界或夢境中。況且，詩中已有暗示小伙子被失戀折騰得很慘，怎么會突然成功呢?但主人公始終沒有心生怨恨，惡語相向，更沒有采取暴力手段。那種深入骨髓的真誠與善良，令人愈發肅然起敬。

姜老師注意了尾段字面意思，忽略了在詞語的關系中，在詩歌的背景深入體察這首詩。但這給教學留下了一個引擎，可以以此啟動教學高潮。

“嫌疑詞”在文言文字詞教學中之所以有輻射力，是因為它契合了人追新逐奇的心理。但對“嫌疑詞”的發現、選擇與解密，同樣需要一定的生活經歷、審美積淀，以及敏感細膩，不斷追問的審美自覺。

四

最后談談“熟人詞”。所謂熟悉的地方無風景。文言字詞教學也一樣，生僻的，學生會一個勁找資料，要把它搞懂，熟悉的反而會被輕易地放過。

韓軍老師在教李商隱的《隋宮》一詩，抓住“應是”一詞的教學片斷，巧用了“熟人詞”。

師:大家想想，李商隱是否十分相信，楊廣的政權不被李淵代替的話，那么楊廣就一定會帶領船隊游玩到天涯海角?請根據詩歌的具體詞句來回答。

生1:我覺得，李商隱對此應該十分肯定。既然一二句是說楊廣貪得無厭，欲望無止境，那么，這三四句同樣是說，楊廣如果不丟失政權的話，那么，他在位一天，就會游玩一天。

師:依你的話說，作者已經徹底看透楊廣了，非常肯定楊廣一定會游玩到天涯海角了?

生2:我覺得，作者是不確定的。因為，他這里用了一個詞“應是”。 “應是”是“大概可能”，“也許可能”的意思。

師:肯定還是不肯定，請你倆各自論證一下吧。

生1:我同意她的意見。她抓住了“應是”這個詞。她的話有說服力。

學生多數在點頭，極個別仍然有些猶疑。

師(有些著急):也就是說，你們都認為，李商隱并沒有看透楊廣，對楊廣的本性并沒有十分的把握，你們認為李商隱的觀點是，盡管楊廣其人貪得無厭，但是，他如果繼續往南游玩的話，還可能有突然省悟的一天。所以，作者李商隱在這里使用一個不確準的詞兒——“應是”，表達自己推想、猜測的意思……

生3:老師，我覺得這樣說似乎不對。其實，李商隱是看透了楊廣的本性的，在李商隱看來，楊廣這個人就是至死不悟，死不悔改!”

生4:李商隱看來，楊廣就是那種不見棺材不落淚的無賴。

生5:如果不丟失玉璽大印，楊廣必定會游玩到天涯。”

師:原來你們都認定了作者李商隱看透了楊廣，可是，怎么解釋這里的“應是”?如果真的看透了，那么應該用“必是”，為什么用“應是”?

學生有些急，紛紛說:不對，用“必是”，不如用“應是”更含蓄。一用“應是”更具有諷刺效果!”

師(高興地):經同學們這樣一說，我忽然有些明白，用“應是”在字面上似乎顯得輕巧，可是諷刺力度更深，挖苦意味更強。我給大家讀一讀吧。(鄙夷不屑地)現場模仿:“楊廣呀，楊廣，(你的)玉璽-不緣-歸日角(的話)，那么，(你的)錦帆一應是一到天涯(了吧)，呵，是不是呀?”

學生掌聲四起。

師(激動地):這里用“應是”，實際上是以表面上輕巧的字眼表達深度的諷刺之意，以“應是”的揣測，表達“必是”的判斷。

一個尋常的詞語，在韓軍這里卻被賦予了一種神奇的力量，不僅引導學生體驗了當時詩人的寫作心理，而且巧妙領略了深度諷刺的言語智慧。他運用的教學技巧不過是追問、推敲、置換、虛擬、點染，但是卻神奇地構建了一個跨越時空的生命氣場，使歷史人物的情貌、聲口，歷歷在目，觸之可及。

西方現代主義理論家主張“像嗅到玫瑰花香那樣去感知思想”，這是對有一定學養的成人而言。對朝氣蓬勃的少年，用“人情味”似乎更為貼切，不過握住關鍵詞語的“枝條”，去嗅嗅倒是非常可取的。

(作者單位:廈門英才學校中學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