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秘微笑

現藏巴黎盧浮宮博物館的《蒙娜麗莎》畫高77cm，寬53cm，是當時53歲的萊奧納多達芬奇(1452—1519)創作的自己最著名的代表作，這也是文藝復興時期及整個世界美術史上最優秀的作品。最初作品只是一件普通的訂件，達芬奇此時雖然已經譽滿天下，仍需從前來畫像者的身上發現某些異常動人之處才會接受下來。蒙娜麗莎時年24歲，是佛羅倫斯商人弗蘭西斯科吉奧孔達的第二任妻子，因此，畫像有時又稱為《吉奧孔達》。作品完成了后畫家沒有交給麗莎和她丈夫，而是保存在自己身邊，他可能已經為這幅畫像的魅力所傾倒；也有人因此說，這件作品是蒙娜麗莎的情人米里亞諾·麥第奇訂制的，但傳聞同樣不能解開這個謎。1516年，達·芬奇離開意大利遷居法國時隨身帶走了這件作品。他去世后，畫像由法國法蘭西斯一世買下，此后一直歸法國王室所有。1805年拿破侖把它珍藏在盧浮宮。

500年來，許多傳說附會在這舉世聞名的畫作上：關于她柔和的手如何暗示懷孕的跡象：關于從小失去母親的達·芬奇如何將女性的美理想化到了極致；關于《蒙娜麗莎》是不是達·芬奇自己的自畫像，或是另一名他所愛的美貌男仆……最為人們所關注的是一直對《蒙娜麗莎》的神秘微笑莫衷一是。“蒙娜麗莎”以微笑看著觀眾，不同的觀者或在不同的時間去看，感受似乎都不同。有時覺得她笑得舒暢溫柔，有時又顯得嚴肅，有時像是略含哀傷。有時甚至顯出譏嘲和揶揄。這件作品又名《永恒的微笑》。

令人捉摸不定的“神秘的微笑”是怎樣產生的呢?許多藝術史家和學者都認為創造奇跡的原因歸于在達·芬奇天才地運用了“暈涂法”(sfamato，)，這是一種以明暗變化為主要的造型手段。

神奇的“暈涂法”首先來源于達芬奇對光線的觀察和安排，他認為繪畫就應使平面作品呈現出凹凸感，而這種凹凸感就要靠光影與明暗來體現。年輕時的達·芬奇就開始有意運用明暗法和顏色的漸變，使人物從背景中凸顯出來，他畫出明亮的光線和清晰的輪廓，隨后他使背景的陰影逐漸沒入肖像的頭部，把人物和背景聯系在一起。他的作品往往把明亮的主體置于巧妙安排的陰暗背景下，這使他筆下的形象有一種神秘的質感和深度。作為西方畫家中第一位在繪畫中成功而充分地描繪出空氣感的大師，其筆記中記載著如何描繪優美的面部的方法。他告誡畫家不要采用直接的強烈陽光，而應采用在日出前的凌晨和日落后的黃昏時在街上看到的那種光線，這種光線下畫家能看到柔和而神秘的臉部表情和形態。這種表情和形態雖不易掌握，然而卻是非常優美和雅致的。為了獲得這種散射的光線，他建議將庭園的四壁涂黑。在頂部鋪起一大塊白布，使光線透過白布而照亮被描繪的對象。萊奧納多對光線的研究表明黑暗是先于光的，光能穿透黑暗但不能完全代替黑暗。在他的畫中，形態和色彩必須和周圍的黑暗不斷進行斗爭，才能存在。因此。他特別重視面部和畫面的陰影，借助暈涂法(sfamato)，造成色域漸次融合。他對光線和氛圍的喜愛，尤其見之于他的女人肖像畫中。在《班瓦圣母像》中，他熟練地運用明暗來界定形狀。他還發現，光線除了用于加強人物之外，還可以使形象顯得柔和，創造出一股神秘的氣氛，例如《巖石上的圣母》就有這樣的效果，蒙娜麗莎的臉部光線則將這一探索推向頂峰。一方面是特殊的視覺魅力，另一方面運用這種明暗畫法與其說是為了揭示人物的心理狀態。還不如說是為了隱蔽其心理狀態，以使畫面人物的感情顯得更為含蓄。

當然“暈涂法”的實現離不開精湛的技藝。畫家通過對處于半模糊或明暗對照狀態中的人物形象所做的精細處理，使人物肌膚變得非常逼真。意大利美術史家、畫家瓦薩里形象地描述《蒙娜麗莎》的手藝：“畫上人物明亮的眼睛炯炯有神：眼周圍使用了微紅和青灰的色彩，邊緣畫上了必須以最精細的手藝才能畫成的睫毛。睫毛隨毛孔的排布或疏或密，極為逼真。鼻子栩栩如生，粉紅色的鼻孔透著秀氣……在頸窩處，細心的觀察者能看到血管的脈動。”這是“實”的地方，難度更高的在“虛”的處理上，獨特的光影變化及微妙過渡使肌膚感覺層次豐富、柔和，人物衣飾上眾多的橫向皺褶也有效地反襯出了其圓潤光滑的肌膚。陰影的時隱時現也為雙眼與唇部披上了一層面紗。而達·芬奇把眼角和嘴角這些笑容主要部位畫得若隱若現，沒有明確的界線，他自己形容為“如同煙霧般，無需線條或界限”。作為第二表情的手更是比有爭議的臉顯得完美無缺，其手法的圓熟洗練，使人幾乎難以察覺有任何線條和筆觸痕跡摻雜其中。沒有“線”和不露痕跡并不表明沒有“形”感，強調線造型的古典繪畫很“實”，甚至有點刻板，中世紀以來的歐洲繪畫明暗表現始終存在于線的“束縛”中。雖然達·芬奇的素描和繪畫作品中線條的造型能力有目共睹，但將“線”融化到微妙的形體空間同時生動的“形”還不露破綻地存在，在當時需要極高超的技藝。今天即使是優秀的寫實畫家要表現準確和實在的形態也不容易，而對“虛”和“柔”的微妙表達往往更具考驗性?！睹赡塞惿返纳衩匚⑿梢哉f是西方古典繪畫對“虛”和“柔”的經典詮釋。標志著自馬薩喬以來開創性的空間與光線處理技術的新飛躍，對西方繪畫發展逐漸離開原有的“線性”觀察模式起到了重大影響。

不僅“暈涂法”需要天才的能力，《蒙娜麗莎》的繪制歷程也充滿傳奇色彩，探索創作過程是了解“神秘的微笑”的一把鑰匙。作品是畫在一塊容易破損的楊木薄背襯上的。達·芬奇將木板刷上幾層涂料備用后，接著將基本圖形直接畫在畫板上，再用油畫顏料上色，涂上非常淡薄的媒介油劑，這使他可以在無數透明顏料層上涂畫，并可以反復修改人物的面部。萊奧納多所完成的繪畫作品數量很少。很大程度源于他那種追求盡善盡美和無窮無盡的實驗精神以及漫無邊際對事物的好奇心，使其不斷地調整畫面和層次，甚至經常改變畫法和媒介油劑的配方，以致變色和龜裂嚴重。幾百年來保存狀況的不佳，加之經過復繪的衣裝、面部、右手和天空，同時涂以油漆的表層已經裂開成為暗綠色，這些’情況造成作品很難修復。一些專家認為變色和龜裂除了上述的原因。亦與色層處理“亮部厚暗部薄”有關。《蒙娜麗莎》的龜裂分布呈現了亮部多、暗部少、明暗過渡面更嚴重的狀況，該物理反應是兩類色收縮程度不同造成的。變色和龜裂使畫面更沉穩、古老而神秘卻是我們有目共睹的。文藝復興早中期的畫家在繪制色層時往往是亮部薄、暗部厚或厚薄一致。這是受古老的濕壁畫和蛋彩畫影響。達·芬奇的時代由于油畫從北方傳到意大利不久仍然是處于蛋彩畫和油畫混合技術的階段。經過多年的實踐，萊奧納多創造性地發現暗部或深顏色用薄色層層罩染會更透明而富層次感，相比較亮色區敷色的厚實有利于塑造飽滿的形體，這種一明一暗、一進一退、一實一虛的效果充分體現油畫在肌理和層次質感上超越蛋彩和濕壁畫的表現力。色層處理方法更引人入勝的地方在明暗部過渡的灰面區域，亮色暗色相互浸透疊壓形成了無比豐富的過渡層次?！傲梁癜当　弊鳛椤皶炌糠ā奔夹g的重要手段營造了“神秘微笑”的魅力，達·芬奇開一代風氣之先，這一傳統甚至影響到了近現代的油畫技法。

瓦薩里稱《蒙娜麗莎》歷時三年(1503—1506)完成。許多傳說也證明了畫家確實花費了心思和精力在創作：例如，為了捕捉畫中人物那充滿內心愉悅的表情，曾請樂師奏樂，請小丑講笑話等辦法來使模特兒保持偷快的情緒。達·芬奇經常在筆記本上強調他那執著的愿望：要使自己的藝術創作達到上帝造物般的完美，《蒙娜麗莎》所顯示的高超技藝正是對寫實主義完美境界的癡迷追求產生的完美之作。

了解大師也是解讀“神秘微笑”的有效途徑，這位制造“神秘微笑”的完美主義者本身也是富于神秘色彩的。1452年萊奧納多·達芬奇誕生在距離佛羅倫薩大約60英里的一村落，是一個私生子，家庭非常富有。幼時的達·芬奇在良好的知識環境下健康成長，對任何事都很感興趣。他從不以老師講授的課程為滿足，尤其對數學有濃厚的興趣，常常提出一些疑難問題。使老師瞠目結舌，十分窘迫。在音樂方面，還自制樂器，表演完全超出了樂師。長大后喜歡穿華美的衣服，能夠彈奏樂器、唱歌，喜歡科學研究，也展現了繪畫的才能。他甚至將蜥蜴、蛇、蝙蝠拿來解剖，局部切開之后，再以幻想的方式重新組合。然后用素描畫下這些組合的動物，結合了科學和藝術的想像。萊奧納多不僅在繪畫、雕塑和建筑藝術的創作方面走在時代的前頭，還曾在機械、軍事科學、植物學、解剖學、地質學、地理學、水力學、空氣動力學、光學和其他學科的研究方面做出了巨大的貢獻。他把科學研究跟美術探索有機地結合在一起的成就在今天看來更像是前衛藝術。

萊奧納多從不輕信或盲從任何前人的經驗，反復強調不論當科學家還是當美術家，均需通過“眼睛的觀察”去工作，可以說解剖、透視和“暈涂法”等等技術的發展和運用都離不開這種探索精神。他發現的“大氣透視”(Atmospheric

Perspective)理論與“暈涂法”的交融共同塑造了《蒙娜麗莎》神秘微笑的氛圍：作品的背景空間深廣悠遠，部分山脈的輪廓有些模糊甚至虛無飄渺，霧中的風景隨著不定的空氣而若隱若現。達芬奇觀察到物體越遠，在人的眼中其輪廓就越模糊；還發現雨、物、浮塵等大氣效應會影響視覺，色彩本身會隨距離而變化，例如遠山看起來就帶著藍色，這就是空氣成為我們周圍世界的一部分，受制于每日的大氣條件，風景的輪廓并不那么鮮明，而且在光幔下體積也顯得不那么實在。不僅是空間而從構圖上來說，神秘微笑的存在亦離不開周圍的山水風景，她的形象和陽臺、石柱和山水融合起來形成了統一的整體。她垂落在右肩上的頭發連接著一條彎曲的山路，左肩上半透明的紗披肩連接著一座小橋，這些朦朧的意境也許反映了50多歲時的畫家對女性的奇異的心態。背景和畫面的奇幻處理還在于藝術史家貢布里希所指出的：如果仔細觀看這幅畫能看出兩側不大對稱。此現象在背景中的夢幻般的風景里最為明顯：左邊的地平線似乎比右邊地平線低得多。當注視畫面左邊時，這個女人看起來比我們注視右邊時要高些，或者挺拔一些。而臉部好像也隨著這種位置的變化而改變，因此面部兩側也不大相稱。

當然幾百年來專家對《蒙娜麗莎》各種撲朔迷離的解讀也增添了作品的神秘性，一些科學家也不斷發掘著秘密。2000年，美國哈佛醫學院的神經生物學家瑪格麗特·利文斯通在《科學》雜志發表文章說，人們觀察到蒙娜麗莎微笑的時隱時現實際上是人的眼睛不同部位感覺效果的不同和眼球運動的結果，她的笑容可能是一種光學錯覺。利文斯通認為，當觀察者眼睛的中心區(視錐細胞)關注到蒙娜麗莎的眼睛上時，外圍區(視桿細胞)視線則會落在她的嘴上。由于外圍區不注重細節，因此該區的感覺會很快地注意到蒙娜麗莎顴骨的陰影，這些陰影又恰恰使人們意識到笑容的存在。但是，當人眼中心區直接觀察蒙娜麗莎的嘴時，該中心區則不會注意到陰影，所以“人們永遠無法從她的嘴上看到笑意”。由此得出結論：蒙娜麗莎笑容的時現時隱完全是因為觀察者的視線在其臉上游動產生的效果。

經過上述解析，當我們再次回到畫面欣賞時可能會有所醒悟，但或許仍然有些迷惑。畢竟從人樸素的直覺看蒙娜麗莎似乎并不漂亮，無論是達·芬奇自己創作的《巖間圣母》等作品中的女性形象，還是年輕于他的文藝復興大師拉斐爾創作的女性形象都比蒙娜麗莎更接近標準意義上的美女。把《蒙娜麗莎》和當代超寫實畫家克洛斯的人像作品或寫真性的人物攝影放在一起，她仿佛是不食人間煙火的異域來客，甚至會覺得達·芬奇畫得并不逼真?？僧斘覀兞私馕鳉W人結束了一千多年中世紀宗教禁錮生活迎來輝煌和解放的文藝復興這樣的歷史，就不難理解形象略嫌晦澀的《蒙娜麗莎》在那個年代就是刺破了午夜的黑暗與沉寂的亮麗玫瑰，而一件作品之所以傲立于世界名畫之巔也有著復雜的美學背景。當代寫真藝術的“真實”程度上遠遠超越了前人，這是人類視覺認知水平和科技發展的結果，恰如當年達·芬奇超越前輩那樣。正是亦真亦幻的《蒙娜麗莎》才會有如此永恒魅力的神秘微笑，美學家潘知常形容其為“千年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