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很暗,外邊下著碎雨,汽車走過“隆隆”后又有一陣“嘩嘩”的聲音。我獨自在屋中踱步,一大堆事情等著處理,但四月中這樣的天氣,仿佛除了躺著讀書,什么也不想做。一束光穿過了暗淡,突然照亮了我鄉(xiāng)村的生活回憶。那是一種安靜的只有雞鳴、豬叫和牛哞的生活,時光的腳步仿佛被這里的泥土粘住了。細(xì)雨的時候,甚至連雨聲都聽不到,只能感受到一地杏花的嘆息。
我聞到一種特有的香氣,或許其中還夾雜著甜,那么誘人,任憑歲月風(fēng)浪的沖噬,它卻總也不消散。那是草莓的氣息,就是在這樣的一個雨天里,母親抖落了雨衣上的水珠把它們帶到了我的面前,紅彤彤的,像現(xiàn)在我的孩子繪本上的小紅帽,一個個帶著雨珠,胖娃娃樣地對著我在笑,其中還夾雜著幾片綠葉。這是母親從“街上”買來的,“街上”其實是鎮(zhèn)上,七八里外的青堆鎮(zhèn),只有那里才有集市,更重要的是那集市可不像現(xiàn)在的超市四時青鮮想吃什么有什么,那都是時令果蔬,錯過了季節(jié)就再也買不到了。才嘆“桃紅又是一年春”,就見“輕薄桃花逐水流”,轉(zhuǎn)眼間就“綠陰冉冉遍天涯”了,時光是什么都不等的。因此,什么時候櫻桃紅了,什么時候桃子熟了,那都是一年一次的事情,錯過了就沒有了。那時,我家雖然“地大物博”卻不曾種草莓,所以多少年了,我總也忘不了母親小雨中帶回的草莓,那種滋味現(xiàn)在似乎還留在口中,它不僅染紅了我的嘴唇,還把一種淡有余味的清香留在我的手上。
后來,我們家也種草莓了,兩三年它的枝蔓就爬了一片地,吃起來卻總也找不到過去的滋味。再后來,離開家,此時已經(jīng)享受到新技術(shù)帶來的好處了,一年四季,高興吃就可以買到草莓,既不激動又不興奮,也沒有期待。掏了錢,裝到塑料袋中,就行了。這么簡單,使得我的女兒總認(rèn)為想吃什么就有什么,所以動不動就在床上高呼:我要枇杷!我要西瓜!她的腦子里,它們都擺在超市里等待著她挑選,完全沒有時令和季節(jié)的概念,也沒有等待的過程和期盼的時間,世界如同電子游戲一樣在莫名其妙中由現(xiàn)實變成了虛擬。不過,這些水果,比如草莓,買回家如果被太太撞見,那就更麻煩了,先用什么泡,再用水沖,接著恨不得把皮都扒了,幸虧草莓沒有光滑的表皮讓她的惡毒無法得逞。我是農(nóng)村人,不干不凈吃了沒病,粘著土的東西反倒親切,而她教育孩子是掉到地上的東西就不能吃了,可我們受到的教育是一餐一食當(dāng)思來之不易……所以,每當(dāng)我對她的矯枉過正撇嘴時,她會氣勢洶洶地說:上面有殘留的農(nóng)藥,怎么能給孩子吃?我無法辯駁,隨便翻開一張報紙都有幾條消息給她提供證據(jù),更何況還有什么權(quán)威“專家”不斷地指導(dǎo)她們怎么生活如何營養(yǎng)。無趣!特別是同號召人們“熱愛生活,親近自然”的人在一起時,我分外覺得虛偽和惡心。這時端上來的草莓,不但吃不出我童年的滋味,有時覺得連草莓的滋味都沒有了。很多年了,那種草莓的滋味和氣息,我仿佛只有從俄羅斯作家的文字中去尋找了,在屠格涅夫的作品中,在一個我所喜歡的卻不大出名的阿克薩克夫的作品中,他的《家庭紀(jì)事》三部曲比梭羅的不知要好多少倍。我總是固執(zhí)地認(rèn)為,一個在成長中沒有踏過泥土和大地的人,心靈是不健全的。我不能不隱隱地為女兒擔(dān)心,她的草莓的滋味從哪里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