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我泡在“臺灣”這兩個字中,從懵懂青澀、無知無畏泡至激情澎湃、柔情滿懷,這兩個字在我心中,已與生存無關,與工作無關,與職業無關,與政治無關,它是活生生的,會呼吸的,有溫度的,有悲喜的,有親疏的,與我的青春長合在一起的情懷,已成為一種夾雜著使命感和責任感的情懷,常能撕扯到心的深處。于媒體人,能親眼見證歷史,無疑是幸運的,把自己的生命化成嵌在歷史宏圖上的一抹淡色,生命便有了格外明亮的意義。每每想到這兒,就覺得自己比我的電視同行們更幸運,因為在我耕耘的這塊沃土下面,盤根錯節的是上上下下13億全體國民的心。
左腳踏出大學的校門,右腳就踏進了央視《海峽兩岸》。人說:十年磨一“見”,于我,就是見證了兩岸歷史性的一刻:陳云林臺灣行。
這一刻,國人等太久了,等到白發人飲憾西去,等到黑發人成了白發人。
2008年6月11日至14日,海基會董事長江丙坤率團抵達北京,兩會恢復中斷長達九年的談判,共同簽署《兩岸周末包機》與《大陸居民赴臺旅游協議》兩項文件。我,意外地成為兩會兩項協議簽字儀式的司儀。那一刻,我以最沉穩的聲音一字一字念出簽字程序,我知道每一個字都以直播的方式傳到了臺灣,臺灣人民在聽,兩岸人民都在聽。同事說,“柴璐,你今天參與了歷史。”我不語,我知道,我們有更多的歷史要一起去創造。這,只是開始。
2008年11月3日至7日,海協會會長陳云林率團抵達臺北,成為兩岸隔絕近六十年來大陸官方訪臺層級最高的代表團,這個團為兩岸同胞增進福祉而去,為拓寬兩岸交流之路而去,也是為加速推動兩岸關系和平發展而去,陳云林踏出這一步,是托著辜汪二老的遺愿、是懷著兩岸骨肉同胞的殷待,是擎著歷史的巨筆,這一刻,兩岸足足等了60年1 60人的訪問團中有26名隨團記者,我是其中之一。
3日那天,凌晨四點起床,從集合地點乘車去機場。11月北京黎明的風清冷刺骨,已有臺灣的女記者穿上了羽絨服。大大的旅行車里很安靜,沒有人說話,有記者在調校自己的照相機或攝影機,也有記者在小本上奮筆疾書。窗外,北京還鎖在濃重的漆黑里,路燈微弱地撐起一片光暈。車輪飛馳,窗外的色彩漸漸稀釋成深藍、淺灰、淡米,突然騰地一秒,太陽掙出了地平線,暖紅的橙光無可抗拒地穿透霧靄。天亮了。
那個清晨是我一行記憶中最清晰的顏色,暖紅色。那個清晨的霞光把涂著五個可愛的奧運福娃的飛機烘得紅彤彤的,機翼綴著金色的光邊,像一只即將展翅的神鷹。我站在離飛機幾十米遠的地方,定定地看著它,沒有拍照,我把那個鏡頭刻進腦子里。
我沒去想五夜四天的歷史意義。我只告訴自己,要盡記者之責做好報道。
4日,圓山飯店的協議簽署非常順利,短短十幾分鐘,四項協議簽署完成,在全場的掌聲中兩岸大三通正式實現的標志牌莊嚴樹起。我知道這不厚的四本協議對于2300萬臺灣同胞的意義、對13億大陸人民的意義,在我們的骨肉情感在被束縛、捆綁、阻隔、扭曲了60年之后,終于可以獲得正常釋放的尊嚴。
那一刻,我突然覺得有什么東西堵在胸腔里,發不出來,呼出一口長氣。
5日上午,兩岸工商航運座談會與兩岸金融座談會言之鑿鑿,暢談未來,業者與管理者都有遠大的理想,也有切實的實施計劃。會議結束,趕著抓采訪寫稿子編畫面,直到下午五點多把片子都送上了衛星才想起,還沒吃飯。不過那一刻最重頭的工作已經全部完成,只待晚上去晶華飯店拍完國民黨主席吳伯雄宴請陳會長及其率領的海協會協商代表團一行就可以放松一下了。我與同行約好了拍攝完畢后去士林夜市大快朵頤。
沒想到,晶華一夜,震驚兩岸。
我們到達晶華飯店時大約六點半,晶華里外人山人海,所見皆是維安警員,那是我們到達臺灣以后看到警員人數最多的一天,據說是因為第二天的“陳馬會”有綠營人士揚言要“十萬圍城(陳)”,而“圍”的聲勢從這一夜就要開始攪動。同行的記者們彼此沒有寒喧閑聊,快速上樓,進入宴會廳準備拍攝。我微微感覺宴會廳外的氣氛與前一晚國民黨榮譽主席連戰的宴請不大一樣。進入飯店時,外面已經有圍坐的抗議者,不停地嘶喊“臺灣總統”、“一邊一國”的口號,喊著喊著就開始往飯店里擁擠。出席晚宴的貴賓逐漸到了,車子一部部停在晶華門口,而抗議者的情緒也開始激動起來,一度擁進了晶華的二樓,而宴請地點就在三樓,這讓在樓上觀望情勢的人們突然有了一點點不安全感。
七點半左右,拍攝結束,一行十幾位隨團記者準備離開晶華,下樓時我看到了比來時更多的警員。那時的晶華已經完全看不到正常用餐住宿的客人,樓梯、茶座、咖啡吧里,全部是警員。我們整理了一下三腳架,耽擱了幾分鐘,落在隊伍的尾部,站在我們后面的是國臺辦新聞處安峰山處長,他環顧左右低聲讓我們“快上車”。酒店門口,三排警員背對大門列隊,在他們身后的我們看不清站在他們前面抗議的綠營民眾究竟有多少,但當我們繞過警員走下晶華階梯時,抗議者喧囂的罵聲一下席卷過來。這時有臺灣媒體記者把鏡頭對準我們,大概想拍攝我們離開的畫面,鎂光燈照過來,情緒激烈的抗議民眾也立刻朝光點下的我們包圍過來,并高喊“他們是大陸的”“滾回去”。那擁擠的力量像潮水,一波一波的,不知源頭何來,力道卻越來越大,站立變得十分困難,因為腳下沒有空地,幾次踩空,肖思航和我彼此緊緊拉著手臂,生怕被人潮沖開,混亂中不知道誰伸腿從背后踢了我幾腳。我沒回頭,我保持著一個沒有表情的表情,對周圍聲嘶力竭的怒罵充耳不聞。在心里我一直默念“千萬不能跌倒”,人太多了,萬一跌倒一定會被踩傷。還好,人潮把我和肖思航沖進了路邊泊車的空隙,有了前后兩輛車的隔離,抗議者暫時無法靠近我們,只能變本加厲地怒罵,朝我們擲礦泉水瓶、臺獨旗幟的紙片。那個被包圍的小圈子里有我、肖思航、鳳凰臺記者陳琳、安處長,離我們最近的一圈人是臺灣媒體的攝影機、照相機和炫目的燈光。我們依然沒有做任何反應,只是靜待。那一刻發生得太突然,站在這個空隙里能待多久,我不知道;前面是墻,后面的抗議者如果再沖過來,往哪里退,我也不知道;他們會不會做更暴力的攻擊,我更不知道,但我知道,那一刻,我必須鎮定。我們是記者,我們來到臺灣是為陳江會做報道的,我們的采訪權不容侵犯!
很快,臺灣警方從外圍突入包圍圈的核心,用他們的身體做人墻擋開抗議者,為我們隔離出一條窄窄的通道,還有兩位警察拉起我們就跑,沖出包圍圈,一直將我們護送進警車內,離開現場。
事后有很多人間我當時害怕嗎?我都回答“沒有”。確實沒有,因為我相信邪不壓正。有人問我這次被圍的經歷記憶最深的是什么?我說有兩件,一是在被推擠得幾乎人仰馬翻的時候,一個弱弱的女聲在大聲疾呼“他們是記者,不要擠他們啦”,后來得知那是臺灣中天臺一位姓白的記者,那樣一個混亂的時刻,她用自己嬌小的手臂在為我們阻擋失去理智的抗議者。還有,混亂中為我們擋住雨點般拳頭的那些臺灣警員,在拉著我們跑出包圍圈時,一位警員低聲向我們說“對不起”。
幾乎在同時,臺灣的各大媒體同步報道了這次圍攻事件,乃綠營人士有意制造沖突,甚至是流血沖突,為第二天的“十萬圍城(陳)”鋪陳。綠營示威者在圍攻我們之后,與警方爆發更激烈的沖突,導致全體參加晚宴的人都被困在晶華里,直到凌晨三點多才離開,而根據臺灣有關方面的統計,那次的街頭抗議造成149名警員受傷、兩三百名示威者受傷、幾十名媒體記者受傷。
回到酒店后,我一直用平靜的微笑安慰所有來看望我們的人,領導、同行、臺灣朋友。但夜半時分,心里有股委屈讓眼睛發熱:我不理解,那聲嘶力竭、讓我滾回去的叫喊所為何來?那似刻骨的仇恨從何而來?是憎恨我嗎?是仇視大陸嗎?是把我們視作異類嗎?是要徹底和我們斷絕一切往來嗎?唐詩宋詞你可以不喜歡,名山大川你可以視而不見,明政清治你可以不顧,可是,那嘶喊的人,你忘記了,你們的罵聲我聽得懂!這就是我們無法分割的理由!
那一晚,我輾轉難眠,作為一個記者,一個電視工作者,站在對臺宣傳的第一線,如何面對這頑抗的誤解與敵意(即使那是少數之少數的),如何讓這些從未到過大陸卻抱持了對大陸無窮敵意的人冰融水暖,這是我的責任,我們的責任,我們必須去消除這些誤解與仇恨。不是用鋒利的犁頭犁開人們的心靈,而是臥冰以求魚!
“臺灣,我是那么愛你的呀!”終于,淚緩緩流下。
幾乎在同時,很多臺灣網友在我博客里留言:
“不要影響到自己的心情,那些叫囂的人真應該感到羞恥!其實大多數的人都是為你被牽連感到抱歉……”
“臺灣人民大多是善良的是支持你的!那些禽獸不配稱為人!請相信絕大多數臺灣人民是支持你的!”
“見到您被那樣不理性的攻擊,在電視前的我感到非常難堪!國人常說遠來是客,那晚的亂民,連身為臺灣人的我們,都非常覺得不齒。再次跟您說聲抱歉!如果您有機會再來寶島臺灣,一定會再感受到我們的熱情!”
“剛才在電視上看到新聞報道,你被那些部分沒水平的民進黨綠營人士‘嗆聲’,看到這幕我感到非常的難過與丟臉,難過的是你是名記者,何其無辜,你只不過是做好自己的工作,是傳達兩岸消息的使者而已,為什么要受到如此對待;丟臉的是,這就是所謂的‘待客之道’?姑且不論政治立場,這些人所表現出來的野蠻行為舉止,真的是讓我感到非常的丟臉,相信認識你的人,甚至是曾經路過這里的人,不會這么的對你,抱歉,讓你受驚嚇了……”
“看到你在接受臺灣媒體記者采訪時說你對臺灣的感情依然沒變,說你依然喜歡臺灣,當時我以為你是在統戰,直到現在看到你博客里的文章,尤其是《友善兩岸從我開始》,我才體會你的真,你的善,真是抱歉,歡迎你以后多來臺灣。”
“抱歉”兩個字,是我在遭遇晶華一襲之后聽到最多的字眼。在圓山飯店的電梯里、在松山機場的候機樓里,甚至在北京首都機場,素不相識的臺灣人都來跟我說這兩個字。晶華那十幾分鐘的受襲竟引來這么多普通臺灣民眾的關心,何其珍貴的關心!一襲涼風掠過,卻有華裘暖暖加身,何其幸運!是的,這時候我覺得自己的幸運了,能有機會得到如此多的關心體貼、善意與熱情,那一襲又算什么呢?這些普通的臺灣百姓,他們的認同是我心目中最高的榮譽。
臨走前,我去誠品買了一本白先勇先生的《臺北人》,《中國時報》的主任記者王銘義說,這本書里寫的是真正的臺灣人。
那么,真正的臺灣人是什么樣?誰能代表?
——福佬人?客家人?原住民?外省人?這個復雜光譜上混雜著從淺到深多色調的情感。
真正的臺灣主體意識是什么?誰又能清晰定義?
——是自由與人權,是民主與法制,是對集權的反抗和對異議的尊重?還是“部落血緣、土地情感、集體記憶與歷史悲情”?
那么,生活在臺灣的百姓,我們有權利讓你們知道,生活在大陸的百姓一樣追求自由尊嚴的靈魂、公平正義的社會、前途光明的理想、老有所依的生活,但是要達到這些,口號有用嗎?街運有用嗎?暴力有用嗎?
沒有。
但是:空運的直航飛直了,海運的港口全打開了,郵件包裹暢通無阻了,兩岸民眾可以自由往來了,這些,可以推進我們共同的理想。我喜歡一位臺灣學者的話:對我們,最大的慰藉就是——天地無限!誰能擋得住,彈指間,天地越來越寬闊了。
(選自2010年第1期《美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