邂逅于戰云中

人生難免有悲歡離合，或是親情難舍，或因知音重敘，都可能喜悲難抑，觸動肝腸。然而使我至今經常想起，卻無從聯系，甚至不知其存在與否的一個人，既非血緣至親，又非紅顏故友，而是一位大我十二歲的大老爺們。

卻為何久思難以放下?怪嗎?說來亦不為怪。可能是因為性格對路，也可能是天生有緣，相識于戰云密布的歲月，卻絕音于浩劫動亂的非常時期。這中間通信不足十次，彼此的關懷與牽掛卻并不因年齡的差距而稍受影響；相反，那種不是至親卻勝過至親的真誠在我的心中刻下了深深的印痕。在共和國六十年華誕將臨的日子里，不知怎么，從未完全淡化的思念越發地強烈；而唯一的一次會面和談話時的情景也倍覺清晰起來……

那是日本投降后一個月的1945年深秋，當時我在距本村一公里的九里店鎮上小學四年級。一個地地道道的孩子，說起來完全是微不足道。但在戰云密布的形勢下(當時國民黨反動派正在積極發動內戰)，一個關心國家大事的孩子在某些方面卻非常早熟。那時我天天注意報紙，也經常從校長和區干部那里聽取有關戰爭形勢發展的消息……

終于有一天，從南邊過來一大批“八路”(當時雖已稱為“解放軍”，可我們仍習慣沿用抗戰期間的稱呼)，但不知怎么，有的穿灰軍裝，有的穿黃軍裝，聽口音不是南方的新四軍，說著說著有的戰士露了底，原來也是屬于膠東軍區的部隊，卻不是我所熟悉的老十三團。我估計或許就是十四團、十五團、十六團什么的。不過，我也懂得部隊保守軍事機密的紀律，沒有刨根究底地問人家；只怕問了人家也不告訴我。

他們在我校北操場休息，吃午飯，說是“改善生活”。其實我看了看，大水桶里盛的都是熱氣騰騰的熬白菜，只是菜里摻雜著少量的四方塊的肥瘦豬肉。主食不是饅頭，而是一磨到底的大面卷子，每個都有小孩的枕頭大小，底下都有一層厚焦的香嘎兒，瞅著挺饞人的。

這時，一個二十出頭的白臉大個兒注意到我，他沒有猶豫，從自己手里的大面卷子上剝了一塊焦嘎兒遞給我：“來，給你吃，小兄弟!”

我尷尬地后退著，想必臉紅得夠戧，連連說：“我不要……我不吃。”真的，別看我眼饞，可絕對不會接受的。媽從小教導我：要學會自尊。

也許他看我很認真，并不強給，而是很感興趣地問我：“小兄弟，幾年級?”

我仍然不好意思地告訴他。他接著又問：“你姓啥?”我又告訴了他。他驚喜得中斷了吃飯，幾乎是叫了起來：“太巧了，想不到在這里遇上了五百年前的一家子，小兄弟，我也姓石，叫石勇。”

我忽然想起，他這名字與《水滸傳》的一條好漢的名字一樣，那好漢的綽號好像叫“石將軍”。

這位“石將軍”原來是一名機槍射手，還是機槍排的副排長，使一挺日本造的歪把子機槍。我對歪把子機槍一直抱有一種神秘感，卻一直沒有機會親近它。現在，我情不自禁地摸摸槍筒，摸摸“歪把子”，仿佛也得到了極大的心理滿足。當時我又天真地問他：“這歪把子機槍在機槍里頭是最好的吧?”他輕聲一笑，又搖搖頭：“落后啦。美式武器更先進。不過，我們會有的，不久我們會繳獲過來的。”他說完這番話，緊繃著那口唇很厚的嘴，神往地看著樹叢縫隙的遠方。

他們開飯完畢，就集合了。“石將軍”掂起歪把子機槍，又招呼戰士，但他仍不忘回頭很鄭重地對我說：“石頭兄弟，我走以后會給你捎信的。你是我二十二年來碰到的第一個姓石的，五百年前是一家……”

我聽了，喜出望外，直愣了好一會兒，最后才回了一句話：“就寫學校的地址石恒基收!”

我一直目送著他們的隊伍走遠……

這天下學回家后我才知道：他們這支部隊是渡海開往東北的。因為，我的叔伯二舅被村里派往蓬萊欒家口港幫啟程的部隊和船工做飯，明兒就去欒家口。我一聽這消息，急著要去欒家口給石勇大哥送行。昨天還沒這么想，可當他走后，不知怎么，我總覺得有好多話沒有對他說，不再見一面要后悔一生似的。

我從未出過遠門，爹媽當然不愿讓我去，但二舅幫著替我說服他們。他們歷來信服二舅，也就勉強答應了。

第二天，二舅在村里借了一輛自行車帶著我奔往欒家口港，幾十公里的路程，不消半天就趕到了。二舅馬上投入了炊事工作，我就到海邊部隊的暫時駐地去尋找石勇大哥，通過對船工的了解，我就把即將出發部隊的番號大致打聽清楚了：果然他們是膠東軍區的主力十四、十五、十六、十七團和北海軍分區獨立第一團；還不止，也有奉命趕赴東北的其他地方的部隊，這么多人，又是成建制的，我到哪里去找一個人呢?向哨兵打聽了幾回，有的回答說不知道，有的還挺警惕，反問我你打聽這干啥?我當時覺得有點“抓瞎”了，沒想到事情并不那么簡單，去向二舅訴求，二舅正忙得緊，只能安慰我：“你來了，就算沒見到本人，心也盡了，等于為他送行了，也是為整個渡海大軍送行。”

海上大都是帆船和機帆船，為防敵情，聽說是在晚上起航，這一來我更看不見了。但晚上我還是來到海邊，遠遠地，海上一片昏暗，連星月都沒有。這么多人，這么多船，海上卻聽不到嘈雜的聲音，解放軍的紀律真沒說的。

我呆望著海上，覺得眼里流出淚來。我也不明白，與“石將軍”就見了那么一回面，說了不多的話，在我心里竟掀起了這么大的波瀾，到底是為什么?直到二舅到海邊來找我，我拖著沉重的腳步回去了。路上我問二舅：“您說石大哥真能給我來信嗎?”二舅也可能是安慰我：“會的，我想他會的。”

果然，也就是過了一個多月，我突然接到來自東北的一封信，信封底下署的是“內詳”，而里面卻寫明了聯系地址，當然是部隊的代號。信中一開始就稱呼我：“恒基小弟”。信的內容我大致記得，是說他們到東北后進行了改編，歸遼東軍區領導，他們的縱隊司令還是老首長，原膠東軍區副司令員吳克華，老紅軍，身經百戰。我很理解這個“老”字，不是說他年紀老，而是資格老，參加革命早。他的信上還提到：就在寫信的時候，已經聽到了炮聲，國民黨軍的第五十二軍已經向他們撲過來，就要打大仗了，他還囑咐我說：在好好學習的同時，一定要提高警惕，蔣介石是不會放過膠東半島這塊好地方的，今后那邊也不會太平……

在此后的將近一年中，我記得我先后給石大哥捎了三封信，從他的回信看，好像只收到了我其中的一封，內容是我夜晚登上高房子“土廣播”，宣傳“蔣軍必敗，我軍必勝”，一激動差點從屋瓦上滾下來，幸虧戰老師在梯子上狠托了一把，才轉危為安。他說他看了信很著急，反復叮囑我要加倍小心，“避免無謂的犧牲”。在這封信上他還告訴我，他們的部隊在保衛南滿的戰役中獲得了巨大勝利，把中央軍的五十二軍二十五師“包了餃子”，敵人的幾千人全報銷了，活捉了他們所謂的“千里駒”師長李正誼。不過，他說他干的還是原來的職務——機槍排副排長，沒升。

又過了將近一年，這當中我們還通過一兩封信，但到1947年秋天，國民黨軍大舉進攻膠東，終于占領了我們家鄉，在兩三個月的昏暗的日子里，當然不可能再通信。不過，在黃縣、龍口都光復后，我試著按原來番號給他寄了一封信，他居然還收到了。他信的開頭愣里吧唧地說：“你還活得好好的，我真高興。”我在給他的信中講到我立志要參軍上前線打敵人，為敵占期間被殺害的鄉親報仇的心情。他安撫我：“你還太小，等大一大也還是有仗打，現在在家鄉參加斗爭也一樣有意義……”

此后幾年的通信，有的是我已經參軍在司令部工作了。幾個重要的“關節”他必定寫信告訴我，也是他生命歷程中的關鍵事件。其中有：1948年錦州戰役他們的部隊在塔山阻擊戰中浴血奮戰，戰后他們的連隊只剩下十二個人，他本人也掛了彩。他說：“我算是一個幸存者，可我總覺得犧牲的戰友就在身邊。”他這時是機槍連的副連長，還是一個副的。在1948與1949年間他們入關后投入的平津戰役中，只在北平郊外打了幾仗，本想攻進北平，后來古都和平解放，他們又南下了。1949年新中國成立前后，他們的部隊在湖南衡寶戰役中與敵“華中剿總司令”白崇禧的王牌軍交上了手，結果什么“鋼球軍”、“鐵球軍”的，都被他們捏碎了。

對他的來信，我都按部隊番號回了信，卻不知他收到了沒有。一般的回信內容我至今記不清了，但有一次，當我從信中得知他參加了塔山阻擊戰，我當即寫了回信，信中說：“我聽我們的王縣長說，進攻膠東、禍害人民的五十四軍從煙臺去增援塔山了，他們的軍長叫闕漢騫。你和同志們一定要狠狠地揍它，為咱膠東的鄉親們報仇!”后來，聽說這個闕漢騫安全地逃脫了，隨后撤往臺灣，活了個高壽。與另一個進犯膠東的蔣第八軍軍長、后來緬甸金三角的“鴉片司令”李彌一樣，也死于臺灣。按中國傳統說法是：“善終”。

開國后，我與石大哥仍通了幾次信，他已調至部隊機關任作戰科副科長，仍是副的。他已結婚生子，隨信寄來了全家福。直至“文革”中的1967年初，他的最后一封信是告訴我：遵照偉大領袖毛主席的戰略部署，他就要去“支左”了，記得好像是進大學。

就在這當中，我因中篇小說《文明地獄》被批成全國六十株“特大毒草”之一而橫遭批斗、關押，“群眾專政”，失去自由；后又進干校、下放工廠勞動，前后數年之久。這一時期內，他給我寄信與否，我全不知曉。

當時我一個人在天津，抄家時，石大哥給我的十幾封信件與我的自解放區時期保存到那時的幾本書《蔣黨真相》《新人生觀》等全被抄走，一直下落不明，也不知石勇大哥會不會因此而受株連?不論是何種情況，反正是“文革”切斷了我們的聯系。

他如果還在，早已年逾古稀，近于耄耋之年。如已不在，我這篇拙文就算是一種紀念，紀念他和一切為參與締造人民共和國偉大工程而遠行的人們。

然而，恍然中，我總是覺得他能看到此文——也算是我給他的一封特殊的信件吧。

原刊責編 王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