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頭黃牸可以算黃牛中的美女了。
標致的臉盤。端莊的容貌。秀美的睫毛下,大大的眼睛靈醒而狡黠。犄角似一對抓髻,翹翹的,矜持又俏皮。它的美,叫人過目不忘處,在于勻稱的身材和純凈的毛色。那是我見過的最地道的栗色,像剛從帶刺的果球里剝出來的板栗,新鮮得一塵不染,且油光發亮,金屬一般。
那種毛色非常接近巧克力的顏色,接近愛情的某種顏色。所以,它常常莫名地焦躁不安,或許,愛情對于它,就是無盡的煩惱。
我說的是一頭真正的黃牛,一頭被許多公牛傾情的年輕美貌的母牛。三十多年后,漫步在城市的燈影里,好沒來由的,我忽然想到了它的悲情故事。我為之一震。正如當年認識它的那一瞬間。
當初,把它介紹給我的,是一個高個子、瘸腿的農民,農場里都喊他老詹。老詹擠弄著他的那對小眼,遠遠地指著它說:嘿嘿,它還沒開苞呢。黃牸近不得它身,你們后生也近不得。
這時,老詹得意的眼神就有些淫邪了。又說:全場的人,沒有誰能使喚它,怪啵,這個畜生也就服我。
我驚訝于黃牸的反應。雖然與幾頭水牛一起被拴在油桐樹林里,黃牸好像并沒有歇著,一直在警惕地張望或傾聽。它大概看到了老詹瞟過去的目光,先是很不自在地扭動身體,后來就羞惱了,圍著樹不停地打轉。拴黃牸的那棵油桐樹下,比別處更泥濘,常年像磚瓦廠煉泥的坑,可見黃牸終日生活在警覺和緊張之中。
其實,緊挨著農場宿舍的油桐樹下是安全的。與黃牸做伴的,只有一對水牛和它們的兒女,并沒有別的黃牛。而且,鄰近村莊的牛群雖經常出沒于農場的山林中,卻不至于跑到這兒來。我不知道黃牸究竟怎么了,如此守身如玉,如此緊張不安。即使是對那條還沒有穿鼻的小水牸,它也從來沒給過好臉色。不長記性的小牛牸偏偏老愛沖著它撒歡兒,它非但不會逗逗水牛的孩子,反而怒目圓睜,狠狠地直跺蹄子。反應之激烈,令人不可思議。
至于來自異性的騷擾會遭到怎樣的抵抗。那就可想而知了。我下放來到農場的時候,黃牸在三縣交界的那一帶可能已經聲名大振,幾乎所有的黃牸都望而生畏,不敢造次。想必它們都領教過它的剛烈,它決死的勇氣。
農場里有個叫小老周的農民,從前當過走村串戶的銅匠,見識多,人也調皮。他用一只肉包子,很輕易地就讓一個十四歲的女孩做了他的老婆。在他老婆懷第三胎的時候,他開始惦記還沒有開苞的黃牸。他用一臉盆肉包子和老詹打賭,發誓要讓黃牸破處。
以后的許多天里,他遇見黃牸就心懷叵測地笑。
農閑的季節是輪流看牛。輪到小老周看牛的那天,他使了壞。他把黃牸單獨拴在一個山坳里了,拴在鄰近幾座村莊牛群的必經之路上了。而且,繩子留得很短。這樣,如有來犯,黃牸幾乎不能掙扎,或與之周旋。
后來,山坳里發生的故事一定是驚心動魄的。可惜,我們都未能目睹。我是第二天在出工的路上看到了現場。我通過被牛蹄瞪刨出來一圈新土,想象當公牛接近時黃牸憤怒的警告;通過周圍那些被蹂躪的草木,想象黃牸與來犯者不屈的廝殺;通過那棵仍拴著一截韁繩的馬尾松,想象黃牸絕望的掙扎和僥幸的脫逃。
它的脫逃真是一個意外。為了拴韁繩,牛鼻子里橫插著一個工字形的竹栓。這個栓子居然被掙脫了。牽牛要牽牛鼻子,就因為牛鼻子是牛的要害,牛的軟肋。由此可見,它的掙扎是多么暴烈,多么剛強。鼻子的疼痛,該是鉆心的疼痛吧?
那天,黃牸是在天斷黑后自個兒回到油桐樹下的。它一直在舔自己的鼻子,撫摸自己的身體。用它的舌頭和尾巴,用一個獨身主義者美麗而憂傷的心思。
在那天晚上,小老周把自己和老婆的身上都搜空了,也沒有湊足買包子的錢,便向我借了兩塊錢。結果,這兩口子在上床之后打了起來,直鬧到半夜。為的正是包子。
給三歲的小牛穿鼻系韁繩,是件很麻煩的事,需要一些壯勞力設法把它放倒,然后,一個人揪住它的鼻子,另一個人撓它的腿襠,讓它在如癡如醉的快感中乖乖就范。黃牸大概怕人冒犯它貞潔的腿襠吧,在人們重新為它穿鼻時,出奇的老實,服服帖帖地任由老詹揪住鼻子,把新削成的竹栓楔入鼻孔。
黃牸比較服老詹,可能和他愛說話有關。即使犁田、耙田的時候,老詹嘴里也是一刻不消停。當然,都是訓斥,不過,他的訓斥不是簡單粗暴的罵罵咧咧,而是講道理,以理服人。比如,牛在犁田時走得太快,他會告訴它:這叫偷奸躲懶,你省了力氣,但田翻得不深,禾就長不好。這么一數落,黃牸就不好意思了。
黃牸其實是熱愛勞動的,這可以從它每次出工那興沖沖的步態看出來。我覺得,它在牛里頭是很有個性的一個,性格孤僻而執拗,干起活來,卻是潑辣又靈性,若抄犁耙的技術不夠嫻熟,會被它弄得狼狽不堪。所以,我們剛學會犁田的知青,根本不敢使喚它,我們喜歡那頭脾氣溫和且慢吞吞的水牸。黃牸對勞動全身心的投入,是否和寂寞的內心生活有關呢,我就不敢妄加揣測了。因為它畢竟是一頭牛。
不過,我相信,牛也是有意志、有尊嚴的。黃牸后來用它的生命證明了這一點。
農場附近有一座光禿禿的山,紅砂巖中嵌著許多堅硬的石子,踩上去特別硌腳,故名腳麻嶺。嶺上橫貫著一條深達十余米的過山渠,大約是上世紀五十年代開鑿的。平時渠道里總是干的,除非上面的水庫放水。在一個陰雨綿綿的秋天,黃牸殞命于此。它從渠邊墜落下去,轟然一聲,好像坍了一堵墻似的。
它的死,與秋雨有關。因為收割晚稻期間未見一個響晴天,堆在倉庫里的稻谷焐得發燙,眼看要出芽了。聽說未來一兩天里天氣將轉晴,場里趕緊請來一輛拖拉機,把堆成山的濕谷往腳麻嶺拉,只有拿整個山包當曬谷場來搶陽光了。
全場的人傾巢出動,全場的牛相伴而行。腳麻嶺離農場有五六里路之遠,卻和一座千煙之村只隔著一道田畈。既是千煙之村,牛自然電多,腳麻嶺的山窩窩里水牛、黃牛像聯歡一般。牛群中許多黃牸發現了陌生的、天仙般的黃牸,悲劇在這一刻便拉開了序幕。
那些黃牸雄赳赳地向它靠攏。在屬于自己的地盤上,它們一個個趾高氣揚的。我們在嶺上忙著攤開稻谷,都看到了眼前的陣勢,但想到黃牸的剛烈,誰也沒在意。小老周觸景生情,感慨道:我學徒時見過百貨公司的一個售貨員,當真桃紅水色,心想讓我搞一下就是拉去槍斃也值。娶了老婆,我才曉得,關了燈都是一樣的。那些黃牸就像從前的我呢。
首先發生沖突的是一對水牸。那頭欺生的水牸揮舞著大犄角,只過了幾招,就知道了我們農場這頭水牸的厲害,馬上就講和了。
而美麗的黃牸這回的遭遇比較麻煩。那些黃牸靠近它后,并沒有劍拔弩張,反而,顯得舉止高雅,彬彬有禮。它們一個接一個地輕吼一聲,算是問好了,然后,要么顧自吃草,要么深情地凝視它。叫我們驚奇的是,此刻的黃牸一反常態,沒有躲避也沒有做出某種警示,居然站在原地安靜地觀察著它們。我想,可能黃牸從來也不曾一次面對這么多英俊的公牛,那一刻怦然心動有些走神了吧,或者,其中有一對目光攝它魂魄,它的堅守就是為了等待這樣的目光?
我差不多快被這溫馨的情景感動了。可是,突然間有一頭黃牸悄悄迂回到黃牸的身后,黃牸粗重的喘氣聲把它從恍惚中驚醒了。它猛然往前一竄,接著轉身一頭撞向黃牸。黃牸像個陰謀敗露的奸險小人,頓時惱羞成怒,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只想來個霸王強上弓。剽悍勇武的黃牸其實有好幾次已經把前蹄搭在黃牸的背上了,但都被它甩了下來。黃牸愈是不可征服,黃牸就愈加欲火中燒。兩對犄角糾纏在一起,撞得咔咔直響,撞出了電光火花。經過短暫的僵持之后,黃牸漸漸體力不支了。它被黃牸頂到了渠邊,但它寧死不屈。
小老周就是在這時大叫了一聲。我們都丟下農具往渠邊跑,跑在頭里的竟然是瘸腿的老詹。
我們在奔跑中聽到了那聲沉悶的轟響。坍墻一般,倒壩一般。
它顯然是在退至渠邊時后蹄踏空滑落下去的,但小老周固執地說,身陷絕境的黃牸肯定是縱身一躍,毅然赴死,像他做銅匠時聽說的烈女故事一樣。
沒想到,在三十多年后的一個傍晚,我好沒來由地突然憶起一頭剛烈的牛——
憶起它的美麗及尊嚴,憶起它獨在的活著和悲愴的死去。
(選自2010年第2期《都市美文》)
原刊責編 張明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