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一個在大河邊生長的生命,河流是他命里的東西。我就是這樣的水命,它與漂泊有關,與岸有關。遠離了河流我總覺著生命中缺少一種東西,這也是我決定把自己的后半生交給東江的一個緣由。
在我出現之前他們可能已經出現了很久。他們是這座城市里最早醒來的一批人。一個渾身黝黑、身體瘦弱的女人在船上補著漁網,還有個小孩拱在她懷里吃奶。她的奶子被拉得很長,那是她身上最白皙的一個地方,清晨的陽光照亮了河流上一個母親最后的純潔。在她身邊,還有兩個十來歲的小女孩,她們睡眼惺忪,手里不停地翻曬著太陽下的魚干。只有一些來自河岸上的聲音才能讓她們驀地睜大眼睛,她們有時候會這樣好奇地看著很久,看著岸上。一群去實驗小學上學的孩子從她們眼前唧唧喳喳地跑開。跑開了許久,她們的眼睛還朝著那個方向。我在電視上看到過一雙同樣的眼睛,不過,這次是兩雙,一種悲涼的感覺加倍地向我襲來。天氣很好。
站在船頭上的是一個穿著褲衩的漢子,手一張,就像一個古老的象形文字。這是一個青銅般的漢子,連被陽光照亮了的絡腮胡子也是青銅的。這時候那個補著漁網的女人會入迷地看著他,一個憨厚而堅固的地方,顯得異常突出。他把漁網呼啦一下撒開去,在水里會沉很久,但他每一次收回來的漁網幾乎都是空的。有一次,他把漁網徹底地翻了過來,像翻著一個史前巨大動物的內臟,他竟然從里面翻騰出來許多東西,一把廢棄的鐵絲、三個沾滿油污的螺絲、一個半截酒瓶,還有一些乳罩、衛生巾和避孕套,他把這些東西很費勁地弄出來,又重新扔進了河里。這都是些什么亂七八糟的破玩意兒啊,他很無辜,這河里現在什么都有了,就是沒有魚。他知道,東江魚其實是很多的,東江魚其實是很有名的,有一年春天,魚涌動而來,鰣魚,花鰷,七絲鱭,銀魚,鰻鱺,青魚,草魚,鰓魚,鱔魚,赤眼鱒,海南紅鲌,廣東魴,鳊魚,黃尾密鲴,刺鲃,倒劍鲃,南方白甲魚,小口白甲魚,瓣花結魚,鯪魚……這許許多多都是我聞所未聞的魚,但每一條他都認得。它們成群結隊地涌來,競相成為人類的食物,或鉆進漁網,或咬住釣鉤……往后,魚就越來越少了。
我看見,這漢子喘著粗氣,臉像吃了辣子一樣通紅,他的動作越來越粗暴,他惡狠狠地盯著他的女人了。我開始替那女人的命運擔心。突然,他一把將漁網摟起來,呼啦一下摔給了補著漁網的女人。女人根本不用看就知道,漢子的漁網又破了。但她把頭低得更低了,這時候她不敢去看自己的漢子。漢子蹲在船邊,就像一只鷺鷥那樣蹲著,低著頭,奇怪地看著這條河,沉默地抽著煙。但我的打量突然讓他警覺起來。這對于他們可能是一件危險的事情。河與岸,此時會有幾秒鐘的對峙,氣氛驟然緊張起來。當我縮回目光時,他已駕著船飛快地離去了。
在一個繁華都市的河流里,這樣的情景會反復出現。我的打量實際上只是一種重復。很想走得離他們更近一些,但這樣的小漁船幾乎很少靠岸,這岸邊也沒有讓他們停靠的碼頭。這讓我始終無法接近一條船的秘密。一天早晨,我突然發現了十幾條一模一樣的船,它們用繩子綁在一起,就像順水漂著的一塊巨大的浮木,但仍然沒有靠岸,只是緩緩地,順水漂著,它們似乎和這條河流達成了某種默契,比我在岸上散步的速度還要慢。在拼在一塊兒的船板上,七八個漢子們圍成一個圈,拱著背,蹲在那兒喝酒。當時我還不知道會發生什么事,我以為這只是東江漁人的一次必要的聚會。但我很快就聞到了從船艙里彌漫出來的血腥味兒,幾個女人在船艙里進進出出,神色慌張,隨后就看見一盆盆血水傾倒在河里。我的眼睛通紅了,出什么事了?一聲只有女人才能發出的凄厲慘叫,震驚了我。
隨后,就聽到了一個嬰兒明亮的哭聲。天氣很好。
我其實不太喜歡這樣的河岸,它實際上是一條漂亮的城市景觀大道。一條河流到這里,真像一幅裝飾味太濃了的現代油畫。不過在這里,你可以跟著一條河流悠閑漫步,不必再為選擇一個什么方向而左右為難。你還可以看見一些同樣不需要選擇什么方向的身影,他們隨時可能從任何一個方向突然向你走來。一般是在清晨或黃昏,有一個流浪漢的身影在這里反復出現。我知道我的敘述又陷入了重復,只因為一條河邊總有太多重復發生的事。其實一個流浪漢在這里出現并不足以引起太多的驚奇,但這個流浪漢的出現卻喚起了我強烈而復雜的不安全感。我至少有三次看見他把自己脫得光溜溜的,又一下跳進河里。他開始洗衣服。他赤裸而強壯的身體很快掛滿了一串串亮晶晶的水花。我發現,他對如何把自己的流浪生活弄得舒服和干凈一點有著異乎尋常的熱情。這引起了我的注意。他竟然有那么多的衣服,在一個秋天的下午,陽光下的河岸幾乎被他的衣服占滿了。他的身后,就像歲月中的一個漏洞,那是一個接近我們祖先住過的洞穴。如果不是他,我根本就不會知道在車水馬龍的萬江橋下還有這樣一個奇怪的洞穴。他就住在洞子里。但我不敢接近。那是他的領地,神圣不可侵犯。他光著身子坐在那里,被萬道霞光映照著,渾身金光四射。他像一個神。世界在他那邊。
在某天中午,我突然發現,他沒有躺在那個橋洞子里,而是直接躺在橋底下,像一個大字。更讓我吃驚的是,這次不再是他一個人躺著,是三個。這三個流浪漢都很愛干凈,他們的花被單下面還鋪了一床竹席,而這深秋的幽靜而溫暖的河谷,陽光就像一床暖和的被單。這還是我第一次看見流浪漢們的集體午睡。這里好像特別適合流浪人的酣睡。他們躺在那里,身體的一側就是河流。那里原來是有一排鐵欄桿的,后來不知被誰拆掉了,很可能是拆掉后拿去當廢鐵賣掉了。我覺得這不應該是他們干的,兔子不吃窩邊草,流浪世界也有自己不成文的法則,他們也不可能給自己制造一種對自己近在咫尺的危險。看見他們在那兒熟睡,我有一種擔心,他們會不會在偶爾的一個翻身時墜入這條河流?但我的擔心是多余的,他們偶爾會突然消失,但又會突然出現。有一次,這里竟然出現了十幾個流浪漢,鬧成一團數也數不清。但在正常的情況下,一般只有一個流浪漢的身影在這里反復出現。我從未看見過他向任何人伸手乞討過,他到底靠什么在養活自己?他肯定有自己的生活秘密。
他甚至也有某種強烈創造的欲望,在某個孤獨而無聊的早晨,他會從被窩里驚慌失措地鉆出來,用石頭在墻壁上胡亂涂畫。一次,趁他不在那兒的時候,我終于走近了那兒,就在那個洞穴四周的石壁上,他刻畫出了人類生活最重要的一部分內容,女人的身體和男人的器官,像古老的巖畫,世界變得驚人的簡單。他以最簡單的方式,粗暴地釋放出身體內壓抑的、涌動的熾熱的火焰,就對著這條河流,然后讓流水把痰一樣的精液迅速地沖走。這個秋天發生的一次偷窺,從此讓我有了很深的犯罪感。那一刻,其實我可以安靜地閉上眼睛,或把目光隨便轉變一個方向,但我看見了。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許多事情一旦進入我的視線,就會被我緊盯著不放。我警告自己不要看,但我看見了。
隔著一片樹林,就是東江大道。無數的車輪,就在他夢鄉的邊緣日夜不停地驅使與奔馳。他是真的沒有聽見,還是假裝沒有聽見?只要走出這個橋洞子,他就可以回到正常人的生活軌道。但沒有。我發現,他的流浪有一個底線,那就是一條河。他顯然從來沒有遠離過這條河流。我開始相信,最早的流浪漢可能就是在江河邊誕生的,在汨羅江畔有一個被放逐的詩人流浪了很多年,在東江邊也有一個亡命天涯的皇帝流浪了十三年,他們都把自己流浪到了最后的絕望,然后把自己交付流水。那水我見過,那可能是世界上最清的水。或許就是看了這么清亮的河水,他們才有為她去死的念頭。這兩個久已逝去的幽靈,又開始在我眼前徘徊。每次,看見這個流浪漢那么入迷地看著從眼前流過的河水,我就有一種不祥的預感,還有一種奇異的渴望。這兩種念頭在我腦子里互相轉換和糾纏,從深秋到冬天,也沒有讓我解脫。
入冬后,我看見一些穿制服的人開始進入河谷,頻頻走向那個洞穴。我的神經再次下意識地繃緊了。在孫志剛事件發生數年之后,我依然為這些流浪漢的命運捏了一把汗。但一直到現在,還沒有誰把他攆走,也沒有誰把他強扭進救助站。無論你怎么語重心長,怎么苦口婆心,他都一動不動地坐在那里。他的表情和平時沒有什么不同。但他身上已經穿上了這個城市給他的冬衣,夜里還蓋上了這個城市給他的棉被。接受這一切,他是麻木的,沒有一滴眼淚,沒有一句話。他像一個神。世界也許真的在他那邊,但他的身體一定會感覺到這個世界的一些溫暖。一個可以容忍流浪漢和乞丐存在的城市,是寬容的。一個能給流浪漢和乞丐送來棉被和寒衣的城市,連冬天也是溫暖的。
我的擔心是多余的。我已經深信了這一點。
這里依然是一條繁忙的水道,船是河流映現得最多的倒影。我總是在看見一條船的倒影之后,才看見一條真實的船,就像一位哲人的預見,幻象先于本質而存在。這些船,應該是從上游的龍川或惠州那邊開過來的,東江就是在那兒完成了一個非常重要的轉折,從荒涼狹窄的河谷一下變成了寬廣的干流,她的主航道也從此開始,然后一路奔向南中國海。
有些船我只在一些黑白影片里看見過,干凈的霧里,露出的是白帆。它們在長達八年的抗戰中運載著戰爭和尸體,也運載著一支孤懸華南敵后的特殊部隊——東江縱隊。在孤立無援的絕境之下,這條河流是他們唯一可以奔跑的道路。五千多個活生生的生命,用他們的血,把東江染成了今日中國的一個紅色旅游景點,他們的英名已被刻在一幅仿古的青銅長卷上,這是人類的另一種偉大的存在方式。但令我倍加感動的不是犧牲,而是對生命的拯救。在幾乎不可能的情況下,他們從日本人眼皮底下的孤島香港營救出八百多名愛國民主人士,這像傳奇一樣的省港大營救后來被茅盾稱為“抗戰以來(簡直可以說是有史以來)最偉大的搶救工作。”還有上百名國際人士和緊急迫降的美軍飛行員,也被他們奇跡般的營救出來,而對美空軍上尉克爾的營救,絕不亞于美國大片《拯救大兵瑞恩》中還原達到罕見真實的戰爭場面。真實的美軍上尉克爾比虛構的美國大兵瑞恩處境更加兇險,他已經無路可逃,他的敵人是世界上最可怕、最殘忍也最具戰斗力的日本皇軍。數千日軍已對他進行了半個多月的大搜捕,日本軍醫已經把活體解剖的手術器械和保存生理器官的福爾馬林準備好,但克爾上尉竟然奇跡般的被東江縱隊成功救出,逃脫了一次被活體解剖的命運。還有什么樣的戰爭場面可以還愿到如此罕見的真實?還有什么樣的拯救可以折射出這樣的人性光芒?但中國迄今還沒有一部《拯救大兵瑞恩》那樣的大片,中國的影片里只有比青銅更強大的英雄。不過美國人的記性比中國人強,他們把這一傳奇故事列入美軍十四航空隊的教材,很多美國人就是從這個傳奇故事中知道了,在中國南方還有一條叫東江的河流,干凈的霧里,露出的是白帆……
沒有了,這樣的船和這樣的白帆,現在沒有了,永遠也沒有了。這河里,現在最多的船,是挖沙船和運沙船。我盡量不去看它們,但我知道它們來了。它們輕則五六百噸,重則上千噸,像鴉片戰爭開進中國內海的英吉利炮艦,一條河,被壓在船底下,凹下去很深。但這樣的船不怕擱淺,它們早有準備,船擱在哪兒,它們就挖到哪兒。很少看見人,看見的是那些一樣架在船上的大型機械,像童話世界的巨人手臂,它們可以迅速地把河床掏空,把河床底下堅硬的沙礫變成液體,滔滔不絕地抽進船艙,水位急遽下降,河岸和堤壩開始出現裂縫,但這些裂縫暫時還被岸邊的景觀植物小心翼翼地掩蓋著,美麗得真像一個童話世界。偶爾,也會有一條巡邏艇開過去,一枚被太陽照亮的藍色國徽,正在靠攏它們。挖沙船一下沒有動靜了,突然癱瘓了。遠遠地,你看見一條巡邏艇和一條挖沙船在交頭接耳。你不知道他們在干什么,很神秘的。十幾分鐘,或半個小時,那條巡邏艇開走了,挖沙船又開始干了起來,而且干得更加理直氣壯。它們被罰了款了,繳了費了,這條河從此欠了它們的,它們必須把損失趕緊補回來。河床底下傳來奇怪的響聲,日夜不息,如同一頭猛獸在低沉地吼叫。河水上下翻涌,有漩渦,也有流沙……
最先感覺到危險的肯定不是人,而是船,尤其是那些像一匹匹樹葉般漂泊在水中的小漁船,但它們懂得如何繞開那片水域,就像兔子看見了老虎,總是躲得離挖沙船遠遠的。每天清晨,我都會看見那個像青銅般的漢子在撒網,那個女人也依然坐在船上補著漁網,那兩個丫頭好像又長大了一些,拱在女人懷里吃奶的娃兒,被一根繩子系著,在船上搖搖晃晃地學步,女人顯然想得很周到,在娃兒的腰上還系了一個大葫蘆。除此之外,一切似乎并沒有什么變化。看不出有什么變化。
每天黃昏照例會有一條小艇開過來,開始打撈河流上漂浮的魚鱗、被風吹人河流的落葉、孩子們缺胳膊少腿的玩具、一些來歷不明的自羽毛,還有人類的各種拋棄物。從早晨到黃昏,在一天的時間里,河流就被這些骯臟的、渾渾噩噩的垃圾漂滿了,幾乎感覺不到一條河還在流動。但這條河里漂浮得最多的還是水葫蘆。這是我們從遙遠的拉美尋來的一種鮮美的水生植物,又在數十年里被我們廣泛用來美化環境和凈化水質。它其實還有著自己更鮮美的名字,水浮蓮,鳳眼蓮。它鮮亮翠綠的葉子和嬌艷欲滴的花朵,它的生長和綻放,就像它散發出來的清香一樣很容易打動我們,甚至讓我們無端的生出憐愛。然而就是它們,以極蓬勃旺盛的分蘗和繁殖能力迅速占領了中國大江南北的所有水澤,蔓延到鄉村最偏僻的角落,成為最強大的水上殖民者。只要有水的地方它就能盡情生長,它們絲毫不理會別的生命也有共生的權利,直長得別的水生植物沒有任何生存的空隙。這樣一味的瘋長和不顧一切的綻放,最終讓它變成了人類和大自然的共同敵人。它完了,人類終于明白了,必須徹底清除它們,很簡單,它們是垃圾。
阿鳳有時候能在這里撈起來滿滿一船水葫蘆,堆得連自己也沒地方站腳。我說的阿鳳,就是這一片水域的清潔工。聽口音,該是河南妹。我聽見很多人都叫她阿鳳,連那個光著身子站在河里洗衣服的流浪漢也這樣理直氣壯地叫她。此時,他們是彼此靠得最近的人。流浪漢的叫喊明顯地給她帶來了興奮,阿鳳的身體像波浪般起伏,這時候她會甩動一頭極好看到濃密黑發,會有一些打情罵俏的事情在日落時分發生。那個流浪漢拼命地叫喊著阿鳳的名字,阿鳳,阿鳳!……又粗又大啊……過癮啊……啊啊!這時小艇會發生劇烈的晃動,阿鳳的武器是她的竹筢,很長的把,可以一直伸到岸邊的淺水灣,阿鳳發誓,要把這個流浪漢像垃圾一樣撈到她的船艙里。但她的誓言一直沒有實現,她滿載著一船水葫蘆揚長而去,卻把一個流浪漢孤零零扔在了岸邊的淺水灣。只在此刻,你才會看見他在夜色里逐漸變暗的臉上有幾分憂傷。
很快,那條小艇便頭也不回地開走了,船尾卷起白色水浪。河水又變得像早晨一樣干凈了,干凈得可以照亮一些事物,流水深處開始映現出城市燈火,還有很多船在夜幕下氣喘吁吁地駛來。
事情好像就發生在這樣一個時刻,一艘鐵甲貨船駛入了挖沙船周邊的水域。它很大,像一個權勢十分強大的國王,一點也不在乎那條千噸級的挖沙船的存在,繼續航行在自己的航線上。主航道。沒有出現任何意外,它已經安全地駛過去了,整個過程,也沒有和那條挖沙船有任何身體的接觸,但它卻在穿過那片水域之后突然鬼使神差地向岸邊斜沖了過來,又在一剎那擊中了河流最脆弱的部分。我沒有看見當時的情景,也沒有感覺到絲毫的震動。事實上,這樣的一次撞擊,輕易得如同擊碎了一個泡沫,那條小漁船實在太渺小了,也不可能產生太大震動。
事情的結果很簡單,在整個事情發生的過程中,這件事都與挖沙船無關,闖禍的是這條鐵殼貨船。漁船上的一家五口全部落水,一個女人拉扯著兩個十來歲的丫頭,被那個正在洗衣服的流浪漢拽上了岸。那個腰上系著大葫蘆的娃兒被水浪沖出了很遠,最終被阿鳳那根撈垃圾的長長的竹筢撈起來的,為了不讓他重新溜回河里,他手腕上現在還用一根結實的尼龍繩子系著。在緩過氣來后,這個一歲多的娃兒開始以自己尖銳無比的哭聲宣告自己還活著。他的哭聲把很多與這件事沒有任何關系的人吸引過來了,很多人都圍在那兒看,人群中有我,那個流浪漢,和阿鳳。那也是我們在同一條河邊、同時對一個事物進行注視。一個男人淹死了,他也是在最后一個被撈上岸的。他的水性其實很好,但他被卷進自己撒下的漁網里了,鐵殼船上的幾個水手把他撈起來時,像是被捕獲的一個奇怪水生動物。隔著漁網,我看見了一個溺死者真實的臉孔,他睜大的兩眼、張開的嘴巴和鼻子里塞滿了沙子,細膩,均勻,連死人的牙縫里都塞滿了。月光下,死人的牙齒和沙子中的石英閃爍發光。那個每天補著漁網的女人一直跪在那兒,低著頭,很仔細地清理著漁網里的丈夫和糾纏在一起的各種雜物,這是一次異常復雜的清理工作,這讓她把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忘了。她忘了哭了。
直到離開時,我才注意到,還有一個男人黑乎乎的身影一直站在那兒,傻傻地看著一條突然安靜下來的河流。他一直低著頭,就像一個在秋風陣陣中致悼詞的人。他可能是這件事的直接責任人,但他好像還根本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河上漂浮著幾片散落的船板,如果不同一個事件聯系在一起,你根本不知道它們之間有什么關系。但它們驚人一致的漂泊姿態,讓人類清楚地看到一條河還在無聲地流淌。那一刻我心里十分清楚,只要這條河流還繼續存在,她就不會以結束的姿態停下來。
(選自2010年第2期《花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