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崇敬的作家中,孫犁是一位。見過三次面,文字聯系多些。這位老作家,不大樂于參加活動。朋友講,他五十年代中期像“打了個盹似的”,得了心臟神經官能方面的病,養病七年。此后,凡遇七八個人以上的場合,就感到緊張。參加活動少,可能也與這情況有關。孫犁主張“文人宜散不宜聚”,我理解他意思是,從文這事,要不得虛浮,應坐得住,潛得下心。其實,他與人聯系是相當廣相當多的。幫助的作者,讀一些作品寫的評論,讀后感,與老、中、青作家、作者的書信往來,達到他那樣數量的,在老作家中可能是居于上位的。
大約在1956年,他來過一次山東。省文聯還在趵突泉那個地方,有一天,王希堅伴著他在走廊過道上走,我遇上了,希堅即停住向我介紹說:“這是孫犁同志!”我十分驚喜,因我在此之前已讀了他的長篇《風云初記》和許多短篇,已成了迷愛他作品的一個讀者。他個頭高高,很瀟灑,但樸素、和藹,像個鄉間秀才。當希堅向他介紹我時,他笑著連忙說:“知道!”接著轉身小聲對希堅說:“唔,是個大小伙子了!”我說:“我愿讀小說,您的作品,我很喜愛,尤其《風云初記》……”孫犁聽著,笑著,點著頭。然后,我們三人一起說了些別的,就急急分手了。他是這一年寫完《鐵木前傳》后病的,當時可能還未病。
二十九年后的1985年5月,我去東北采訪,經天津,住了幾天。中間,一天上午與朋友閔人、王樹人、柴德森一起去看望他。我們到了多倫道他原來的住處,樹人喊了聲“孫犁同志”,我們就進了屋。他正在整理書,雖已過了古稀之年,還是瀟灑、樸實的老模樣。先是樹人、閔人與他互道了各自的近況,便轉為以我倆為主敘話。我講了我有過多本他當年的書,因送人都沒有了,多年后才又搜羅到的故事。孫犁聽了,笑說:“我也是這樣,一個‘文革’,什么也沒有了,《風云初記》還是‘文革’過后朋友冉淮舟把他存的那本給了我;《鐵木前傳》,是林吶讓出版社的同志費很大勁找到的一本……”我說:“我常對人分析,我覺得您作品的特點,是樸素、自然、真情美。”他聽著,笑了笑,轉說:“你的《文談詩話》那本書,寫得不錯。”我說:“其中有《作品的感人之處》一文,專分析《碑》那一篇的,不知分析得準嗎?”他想了想,點點頭說:“唔,是那意思!”我又說:“我發現,你是用詩寫散文,用散文寫小說,用短篇小說寫長篇小說……”他還沒聽完,就哈哈大笑,沒說什么,一邊簽字送我一本他新出的《書林秋草》。我出差在東北的過程中,仔細讀了那書,書中對文學各門類,都有精辟的闡述,對我說的問題,不作回答地回答了。我不時地笑我的“發現”簡單、膚淺。
第三次見面是在同年9月,全國解放區文學研究會在天津開成立會時,一天,張學新領參加會的幾位作家峻青、俞林、陳靖、艾克恩與我等一起去看望他。此次,多是別的同志與他敘話。然后又一起合影。敘話中心題目是通俗文學與嚴肅文學問題,有的同志說到這個問題時很激動。孫犁一直靜靜聽著,中間像自言自語似的插了一句:“文學,怎能不是通俗的?”我在一旁琢磨,我想到鄭振鐸的《俗文學史》,文學不但有俗,還有俗文學一個大種類,鄭將許多名著都列到了“俗文學”的范圍。大家說了一陣后,孫犁才說:“恐怕,你們說的那些,根本就不是文學?”停了停,他又說:“蒲松齡的《聊齋志異》,是文言文,也很通俗。還有,很有意思的俚曲,那可是不容易寫的……”大家說:“對呀,關鍵在文學就應當是文學!”
新時期以來,孫犁寫了不少散文、隨筆和以“鄉里見聞”、“蕓齋小說”為名的短小說三十余篇,出版的包括《書林秋草》在內的十幾個集子中的篇章,我見到的,都仔細拜讀了。我出的一些作品集子,差不多都送他指正。他幾乎每收到都有回信。1991年9月,我寄去詩選和另外兩本,他即于10月9日來信說:“今日拿到惠寄大作三種,甚為感謝。近年不斷收到您的新作,知道您執著地創作,深為欣慰。我近年多病,今年心臟又出毛病,寫作已經很少,質量亦差,唯有寄希望于壯年人了。”
(選自2010年4月18日《今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