蓉,你走了,不管我了。三個月前我已經看見這個必然的結局。我侍候你、安慰你、鼓勵你,像逗孩子一樣逗你,但我和孩子們已經在悄悄為你準備后事了,包括這幀曾用于告別于今擺在臥室和我朝夕相伴的你的照片。
深夜醒來,不好入睡了,就把照片拉近,凝視著你的面龐。你的神情端莊,但又無呆板、拘謹。你的眼神中透出愉快、自信,但無半點得意或張狂。你的儀態現出內在的文化和修養,但又讓你面前的人感到你那樣平易,仿佛隨時可以敞開心扉和你交流。你還是病前的那一頭濃密烏黑的大波浪燙發。那件穿了多年的黑上衣,頸上系著一條短短的淺綠色紗巾,在平和莊重中添上了一抹活潑。蓉,你信嗎?照片并不是平面、二維的,也不只是表面的影像。透過表象,尤其透過表情、眼睛和儀態,可以看出內心世界和諸多內涵,這些內涵可表達歷史和演繹一生。凝視著你,令我憶起太多的往事。
天亮了,干脆翻身坐起,拿出你所有的老照片。
你看,這張是你最珍貴的紀念物了。1965年,你畢業的那年,周總理來天津,文藝界組織了一臺演出招待總理,其中有你的獨唱。演出后,人們環繞著總理。總理談笑風生,還指揮大家一起唱革命歌曲。你就站在迎面離總理很近的地方,留著短發,穿著深色套裝,滿臉幸福。這場演出你唱了兩首歌。一首是新疆風格的《向北京致敬》,抒發少數民族對黨和毛主席的深情;另一首是《我的祖國在黑非洲》,表達一個黑人姑娘對殖民主義的憤怒和對獨立、自由的向往。演出結束后聯歡時,總理和你談心,詢問海外家里的情況,對你的演唱非常贊賞,而且讓你一句句地教他唱《我的祖國在黑非洲》。以后,老院長繆天瑞在全國人大見到周總理,總理還問起你。這些情節和這張照片緊密聯系在一起,每次你看到照片,幸福的回憶就會立即升起。
蓉,你的歌唱真的很特別。嗓音渾厚又明亮,音色圓、美。唱起來既有女性的柔和、飄逸,又像好的男高音一樣具有磁性,高亢而且嘹亮,不依賴話筒聲音也能傳遠。仿佛山溪,清澈、甘甜,婉轉前行,奔流不息。每個音符的走動皆發自你的內心,又自然流入聽眾的心懷。你的情感表達和歌曲處理真實、自然、毫無做作,不事雕琢。平實,但又絕無俗氣。臺風高雅,但和觀眾的心理并無距離。你既不是“三種唱法”,也不是“五種唱法”。你從不唱詠嘆調和古典藝術歌曲,從學院汲取了知識、修養和技術,但仿佛又是學院派的叛逆。你沒去追求國際比賽,卻在觀眾口碑中拿了“高分”。在農村的土臺子上,你在“再來一個”的喊叫聲中一再加演,下不了臺。在城市劇場演出,每一次的高潮都在你演唱時掀起。在總政歌舞團交流演唱時,老歌唱家寇加倫邊聽邊頻頻點頭贊嘆:“好聽啊!好聽!”沈湘、李洪賓也說過愛聽你唱。老歌唱家王昆曾把你借調到東方歌舞團到各地巡回演出。參加廣州花會,在京、滬、穗多家影音公司出磁帶、唱片,你的唱在中央電臺國際臺和海峽廣播電臺播出。隨僑辦慰問南方各大華僑農場,眾多僑工激動得流淚,上臺和你擁抱,和你同舞。把歌唱到這種地步,可說是通達舒暢、晶瑩本真,人如其歌,歌如其人。蓉,就從歌唱動人、給人們帶來歡樂而言,這輩子你值了!
這些是你在印尼時的全家的照片。這是父母的合影。父親帶著眼鏡,和藹,但眉梢嘴角露出堅毅。他是上世紀三十年代廈門大學的進步學生,因躲避白色恐怖,只身到南洋謀生,專長是文學和國畫,不會做生意,在華人學校教書為生。媽媽美麗、慈祥、平和、寬容,出生在印尼,在華人小學教音樂。還有那張兄弟姐妹八個排成一列的照片。你是老大,懷中抱著最小的妹妹。記得你對我說過,新中國成立,爸爸當時是校長,他帶頭升起五星紅旗,被所謂“國府派”的華僑罵作“紅屁股校長”。你成年后,曾有個同鄉的華僑富商想讓你做他的兒媳,答應包你們全家的生活并贈高額彩禮,被爸爸一句“我們不賣女兒!”頂了回去。六十年代起,父母舉債將五個子女先后送回國,就是為了讓他們能在祖國有廣闊的前途。真要感謝父母,你說不是嗎?沒有他們堅持和安排,也許你就在海外做了闊太太,也許就沒有了咱們的相識了,也許就沒有歌唱家陳蓉蓉了。爸爸給了你正義、正直和愛國的深情,媽媽給了你音樂細胞、做人的隨和、自然和善解人意。父母的遺傳和“文革”前的政治環境、學習環境成就了你的素質、性格和歌唱的特色、水平。
下面是你和學生、朋友的照片。哦!這一張是你和孫磊的合影。這孩子出生后就被發現是脆骨病患者,四肢短短的,平常的磕碰都極易導致骨折。他終生要坐輪椅,終生要靠人照顧,父母又都是下崗工人。全家雖異常困難,但都很堅強。因為孫磊愛唱,你和這家人結識,成了好朋友,互相關愛,互相鼓勵。人有了溫暖,有了自尊,就有了奮斗的自信和勇氣。多年后的孫磊,這個殘疾兒,不但中學畢業,而且大專畢業,會在電腦上制作廣告,在社會助殘的氣氛下有了穩定工作。弟弟今夏也將大本畢業,正在以良好的成績求職。我們給這個家庭支持和溫暖。這個家庭不斷用行動告訴和影響我們什么是責任和堅強。兩家人的友誼不斷提示我們:人間和社會孕育著進步和光明,不斷提示我們:從自己做起為社會的文明、和諧添磚加瓦。蓉,記得嗎?在你的倡議下,我們還攜二女兒一起到另一位類風濕僵直病人家開家庭音樂會,鼓勵他給他生存的勇氣。我們從支援弱者的行動上得到幸福和快樂,又從他們身上學到真理:“其實弱者才是強者。我們正常人會從殘疾人身上學到頑強、意志和力量。”
你一定記得這幀,這是去年夏天照的。照片上是我們的保姆侯姐和她在老家上初中的兒子王學良站在咱家小區院里的花木旁。學良功課不行,侯姐兩口子總是恨鐵不成鋼,這漸漸成了他倆的一塊心病。你總想幫侯姐一把,特意約學良來,拖著病軀在侯姐的扶持下,推著輪杖到院里。“來,陳奶奶給你和媽媽照相!”在院里照了很多相后,回到屋里坐在沙發上和學良談心。“學良啊!我聽你媽說過兩件事,她說你每次有了好吃的東西,都先讓媽媽吃。媽媽不吃你不動。還有,媽媽給你零用錢,你舍不得花,放假探親時,再給爸媽買東西。”學良不好意思地低頭聽著。“這個優點是孝順。”你接下去說,“孝順可是個大優點。一個孝順的好孩子什么難處都能克服,我相信你學習也一定會上去的!”學良這時抬起了頭,這個總挨批的孩子眼中透出異樣的光芒。“奶奶您放心。您看我行動。”保姆侯姐也在旁欣慰地笑著。
這些是每年中秋和圣誕請學生吃飯的合影。每到節日你怕她們想家總是讓他們到家過節。抽獎、猜謎,邊吃邊聊。在手機尚不普及時,讓她們每人都用家里的座機給家里通電話。看!在這些照片中你和學生笑作一堆兒,和孩子一樣呢!有的學生戀愛中有了煩惱,和家長不敢說,都愿先和陳老師說。很多學生轉了學科或更換了老師,或畢業離開了天津多年,都仍和你保持著那樣親密的關系。
和學生的合影的下面壓著兩個本子。一個是記事的備忘錄,一個是復印的剪報。你有兩個習慣,幾乎保持終生。一是見到報刊上對人有啟迪的文章,剪下來,復印好多份,有針對性地送給同事和學生。二是談話時無意中得知了別人的生日,回去要記到本子上,到那一天會記得給人打個祝賀電話。接到電話的人既溫暖又驚喜,你也很快樂。
哎!這是你放療后戴帽子的照片。頭發掉光了,臉上卻依然自信地笑著。同事們來看你,圍著你,安慰你。你卻說這有什么呀!一邊說著,一邊摘掉帽子說:“看!像不像金庸小說中的定逸師太?快!站起來!向師太行禮!”逗得大家都笑起來。
這張是去年10月份你生日時照的。輪杖不適用了。你坐在輪椅上,兩個女兒在后面推著你。9月以后,你頭部的癌細胞緩慢但頑強地彌漫生長。病越來越重了,下肢失去了力量和動作的能力,體能也越來越弱。因為沒有力氣,和家里人也很少說話。但同事、學生來探望,你還是打起精神和人說笑,讓人們別擔心。客人一走,你因透支了體能,更加緘默,甚至閉目休息。這期間,只要你知道了哪個學生、哪個老師開音樂會或比賽得獎,你還要打去電話祝賀,接聽者都能感到你話筒中的喘息。你也總提醒我要關心別人,要知道他人的痛癢,關鍵時送去祝賀,送去鼓勵,送去安慰。你說,這不是做人的技巧,而是道德,是感情。
你交往的人,上層少,草根百姓多。包括門口擺攤的下崗工人、出租車司機、家門口復印小店的夫婦。每次找來收廢品的師傅,你都把舊書報、紙箱直接送給他們。病得行走不便了,也要拄著輪杖去陽臺,下臺階到小院喂野貓。家里人看到,就一邊埋怨,一邊趕快跑去扶你。腿更軟了,你就在臺階上喂,后來彎不下腰了,就把貓糧從窗口撒出去。已經說話很困難了,你還用很虛弱的聲音問保姆:“石老師給你發工資了嗎?”因為管錢一向是你,你怕我忘了。保姆含著淚回答:“早就給了。你放心。”
最后一幀照片是二十天前二女兒用手機給我倆拍的。你坐在恭凳上,鼻子上固定著鼻飼用的軟管。我在后面扶住你,臉貼在你的臉上。病魔毫不留情地一項項侵蝕著你的能力。胳膊也抬不起了,咀嚼、吞咽和語言的能力也在消失。正在消失的還有思維能力。大夫預計你不一定挺得過春節。你說不出話了,但你的表情告訴了我你的平靜和自尊,你的眼神撫慰著我疼痛的心。你又挺過一個多月,讓親人和朋友安然過了春節、寒假。在早春的一天早上,你離開了。
靈堂前、遺體告別儀式上。學生們來了,同事們來了,領導全體到場了,音協、僑聯、僑辦的代表來了。親友、畢業的學生從冀、魯、京、滬、桂、穗各地趕來。很多人流著淚水和我擁抱。學校的工人們和校外百姓朋友在靈前唏噓不已,你幫助過的殘疾人朋友低頭痛哭流涕。那樣多人愛你、憐惜你、依依不舍地送你。蓉蓉!你今生值了!
在鮮花環繞中,你安詳地睡著。空中輕輕放送著你唱的那首緩慢、悠長的《星星索》。“嗚喂——!風兒吹動我的船帆……送我到我思念的地方……”你仿佛在每個人耳邊親切地訴說著:“別哭!我好著哪!你看我坐船走了。聽,我還在為你們唱哪!我會永遠為你們歌唱的……”
我抬頭,再次久久地注視正前方,那里是你的照片。黑衣、淺綠紗巾、滿頭黑發的你,愉快、自信,親切地向我微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