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七篇

穿雨衣的狗

春寒料峭，又下著大雨，我們走出大門，迎面一條大狗，被主人牽著，女主人和狗，都穿著鮮紅色情倡裝雨衣，十分搶眼。想起前幾天有報道說，三成人說情人節寧愿陪寵物也不陪人，不禁好笑。

人比寵物麻煩，你要求男朋友穿雨褸，他不一定肯，說雨衣不透氣，又嫌紅色雨衣，顏色太搶；但狗不同，你愛怎樣打扮它，它都沒意見，一切聽你的。

可是那天看到這條穿雨衣的大狗，還是不順眼，令人覺得古怪。我對狗毫無認識，身邊人說這是雪橇狗。雪橇狗，顧名思義，不正是冰天雪地拖雪橇的狗?生活在極地身壯似狼的狗。不就是杰克·倫敦《野性的呼喚》里像人一樣聰明的大狗?難怪這狗全身上下毛茸茸。

這樣的狗，養在香港這種地方，實在好可憐。一年到頭，大部分天氣都是酷熱的，還不是清爽的熱，常常是又潮又濕的熱。我在想，說不定，它非常盼望有寒冷的冬天，它不知企盼多久，才有像今日這樣寒冷的天氣，或者，說不定，它正希望被冰冷的大雨從頭到腳痛痛快快地淋一場浴。

雪橇狗不懂說“不”，只得讓主人為它穿上情侶雨衣。主人興高采烈，但是狗呢?人當然自作聰明，她覺得狗像自己一樣，怕冷雨，怕寒，又覺得狗像自己一樣，喜歡漂亮的時裝乃至雨褸。

天晴了，我還在想著那條穿雨衣的狗。

孤獨的牛蛙

家居附近有座小山坡。我們每天吃完晚飯，就走上去轉一圈，邊閑聊邊散步。我覺得是辛勞一整天之后最好的休息，因此這項“飯后運動”一直堅持下來，已經有好幾年了。

走到現在已被水泥封住的山腰，我常常想起那只神秘的“牛蛙”。其實我從未真正見過它，從來都是“只聞其聲，不見其影”。當我們走到山腰那一帶，就聽它粗獷地呱呱呱叫，老公說那是只大牛蛙，他比量說：手腳伸展出來應該有只小狗般大。凡是有關動物的知識，我一般都聽他的，這次當然不例外。我想象著這只比一般青蛙大好幾倍的“牛蛙”，抖著下巴呼叫的傻樣。

那個春天的夜晚，那只大牛蛙，每天都伴隨我們的腳步聲，在路旁草叢中大著嗓門兒叫。一般來說，牛蛙大叫是在求偶。可是，這一帶都是樓房，高樓大廈石屎森林，除了這只迷途的傻牛蛙之外，很難再有牛蛙了，于是這只牛蛙只好天天叫：日復一日，月復一月。

春天過去了，夏日也過去了，我們也習慣走到那里，就聽到它的叫喚。忽然，有一晚，我們走到那一帶，聽不到牛蛙的叫聲了。我們想也許今天牛蛙叫累了，明天會照常吧?然而沒有。

我們每天都照?！帮埡笊⒉健保刻炫滥切∩狡?，每天經過牛蛙藏身之地，但，從此再也聽不到牛蛙的叫喊。

得不到響應的求愛，真是很悲哀。

續弦

朋友以梁實秋娶韓菁清為例，說：你看著吧，那些妻子去世之后痛哭流涕，再三表示對妻子“情深似?！钡啮姺蚴亲羁炖m弦的。我細想過去，的確所言非虛。為何如此?我倒有自己的看法。

愛妻亡故，身陷劇痛，假如有才氣，加上發自內心，自然有好文字。千古絕唱的，莫過于蘇軾的“悼亡詞”：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v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依我看，妻子去世，痛苦得不能自拔者，大都是熱愛家庭生活的男人。這里頭不僅僅只是“愛情”。一個熱愛家庭生活的男人，妻子離世的打擊是雙重的，寫痛苦的悼文很正常，也更加情深意切。

但不管多么悲痛，不管悼文寫得多么好，日子還是得過下去。人要過得好些，舒心一些，這是天性本能。正因如此，一有機會，這個愛家的男人很快就想重組家庭，很快就會有續弦之意了。說到底，人最愛的還是自己。

續弦沒有錯，不能說“前妻尸骨未寒”啊，是什么世紀了?其實也不能質疑他對亡妻的情感。這樣不公平。至于續弦續得好不好?枯木能不能再逢春?那就要看運氣了。我們所知，晚年的蘇軾真是幸虧有個“朝云”啊!

絕望的“顯學”

《小團圓》之后，張愛玲更熱了，成了現當代文學不可替代的“顯學”。依我觀察，愛好文學者，以前喜歡魯迅，喜歡沈從文，如今更多的人答：“我愛張愛玲?！?/p>

喜歡沈從文的，一般來說，對家鄉，對田園山水、風土人情有感情，對表現山河壯麗優美，人性純樸善良的作品感興趣。這種人比較浪漫，人生雖苦，但總覺得人性還是有希望的，認同“人之初，性本善”。另一種人喜歡魯迅，他們大半有熱血，愛國家愛民族，也因此對民族和國家有所期待，甚至“哀其不幸，怒其不爭”，他們思想深刻有力度，雖然常對人性失望，但依然想盡量去拯救，以自己的熱血，以自己的決心，也以自己的正義。

最后說到喜歡張愛玲，我覺得這些人人生觀比較灰，對人性絕望。為何這樣說?君不見張愛玲的作品，通通沒有“真愛”。朋友不真誠，戀人沒真情，婚姻是算計，家庭無溫暖，甚至母女、父子也都是爾虞我詐。誰都不能信任，是很可怕的“人間”。

悲哀在哪里?悲哀在于愈來愈多的人認同張愛玲作品，覺得張愛玲沒說錯，人性就是極端自私丑陋，人生是沒有什么希望的，誰也救不了誰。

說實在，這世界如今確是千瘡百孔，人無品格情操，人與人的關系只有利益與利害?？床灰娙诵悦涝谀睦?。因此張愛玲越來越吃香。

塞壬

在讀一位新進女作家的散文，女作家叫塞壬，剛在丹霞山見過她。讀她是因《散文海外版》一位編輯的極力推崇。不能忘記她說到塞壬時眼睛放光的表情，我說那是伯樂看到千里馬的表情。

讀一篇叫《羊》的散文。寫的是一名弱智女子的故事。弱智少女是作者堂妹。散文相當長，有人物還有故事情節，有點像小說，但小說和散文有時是很難分的，汪曾祺說它們沒有很明確的界線。汪曾祺自己的同一篇作品，收進一個短篇集子，也選人一個散文集。

這篇《羊》還很有張力。堂妹和堂姐一起成長，堂姐聰明卻丑，堂妹是傻子卻是個美人。美人傻，又出生窮困鄉村，注定是個悲劇。前半部分寫丑堂姐如何折磨漂亮堂妹，折磨的理由很簡單，因為妒忌。寫完全沒有表達能力的傻子美女如何躲避，如何哀泣，寫得絲絲入扣。后半部更加觸目驚心，因傻子逐漸長成，是個令全鄉男人垂涎三尺的美女。《羊》最終落入虎口，結局太可怕了。

七〇后的塞壬文字非常好，駕馭文字的能力很高，尤其是在描寫傻子如何美貌如何迷死男人的文字，真是呼之欲出。這就是才氣。好的編輯看到才華橫溢的年輕作家，是會特別驚喜的，所以我看見那編輯雙眼發光。有的人看到房產股票會眼睛發亮，有的不是，眼睛只有看到才華才會放光。

求巴哈來撫慰

家里長輩健康出問題，在等檢查報告，非常焦慮，非常無助。晚上睡不著，好不容易入睡了，又亂發噩夢。唯一有點幫助的就是聽聽古典音樂。

巴洛克時代的音樂，真能撫慰心靈。把你從深陷的焦慮中拉出來。精神可以遠行，去到另一個地方，那個地方沒有煩惱，沒有哀傷。有什么呢?有盛開的花朵，有藍天白云，有一望無際的大海。

這時候，不宜聽中樂，《梁?！贰ⅰ抖吃隆返葮非錆M哀傷，如泣如訴，聽了只能更添傷心，民歌小調又去不到心靈。只有這種空靈如天籟的樂聲，才有本事撫平內心的波濤。雖然不是教徒，卻喜歡聽圣樂，也是愛它能安慰心靈，聽著聽著，慢慢得到平靜。

永遠記得那一年，一位親人猝然而去。完全沒有心理準備，完全無法接受，從驚聞噩耗的一刻，到最后的殯儀館送行，靠的都是巴哈。沒日沒夜沒完沒了地聽，尤其是在靈堂，哀痛莫名，我想如果沒有巴哈來安慰，我不敢想象那段時間怎么度過?極可能得情緒病。

本來性格就不堅強，容易發愁，憂慮又多，而且像鉆牛角尖一般出不來，無可奈何，這是基因，早已在血液中，一輩子追隨。聰明的辦法是幫自己找藥，這情形就像貓兒病了，自己上山找草藥。

說的是我小時候養的貓，今天的貓已經無此本能。當然，今天的貓即使想找草藥都無能為力，到處石屎森林，貓成了囚犯，永遠關在屋子中。

怕老與怕嫩

陳耀南教授好有心，遠從悉尼寄來一份舊剪報，說：“偶翻寒齋沈氏之作，書中夾有多年前剪存大文，惜未記得何年何日，特以奉呈留念”。報紙是早已停刊的《新晚報》，我那篇拙文叫《沈從文與歷史文物》，估計時為80年代初吧。

重讀二十多年前舊作，感覺文字生硬稚嫩，引用的一些數據，也沒穿插好，鑿痕處處，如今讀來，實在臉紅。我想當初蒙陳教授厚愛剪存，是因里頭有些資料吧。

人，不論男女都怕老。但有兩樣東西卻相反：怕嫩。那是文字和書法。說文字稚嫩，就是說不成熟，很幼稚，火候未到。書法同理，字寫得幼嫩，筆畫像小孩，說的就是不好看，大學生寫小學生的字，多難看。文字、書法貴在老成老到老練；“余音裊裊”“意在言外”“筆意深遠”，沒有老辣的文字如何做得到?

有的人是“天才”，少作一鳴驚人。古代很多，像王勃、駱賓王、納蘭性德；近代也有，像張愛玲。其實香港也有早慧女作家，鍾曉陽就是，十幾歲就文字老練，令人驚喜。但古今天才有幾人?絕大部分人還是要靠慢慢磨煉，需要長時間的不斷努力，才能把文字本領操練出來。

文學是文字的藝術，假如沒有好文字，縱有再好的故事、再好的內容都沒用，你不懂用上乘的文字去組織經營表述，只像小學生寫作文般平鋪直敘，怎么可能感動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