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壇巧對一佳話

己丑春節將臨，很多人會貼春聯，以示和諧團聚。我想起一次關于征聯的名人軼事。

前些年，我受文聯委托，組織作家、藝術家征聯活動，因為需要有人出上聯求對，不可在家坐等；因而找了一些熟悉的前輩老先生們支持。如吳祖光老，正好有現成的，抄了給我，是“十丈紅塵，千年青史”。張中行老謙稱不擅此道，我說：從律詩里找些對句也可以。他便讓我在他的詩中自覓。鄧友梅先生更是以從不作對聯為由，自謙再三不能從命。馮友蘭先生的女公子宗璞先生(當然也年近七旬了)異常謹慎，我親赴北大燕南園三松堂懇求，她以決不草率為由不肯立即交卷。以后多次馳函、電話吁請，方寄來。我原以為宗璞先生所長只是小說、散文，看了對聯，方知宗璞先生家學淵源(除馮友蘭老之外，她的姑姑馮沅君即為《中國詩史》的作者)，于舊詩、對聯也是很在行的。

天津馮驥才先生，我很熟。也想借重他的大名。打了長途電話，問他有無興趣?大馮(人們都如此稱呼，是否因他打過籃球、一米九二的身材，不得而知)先生謙遜之極，婉言謝絕。后來我想，大馮身居中國文聯執行副主席、天津文聯主席之職，社會活動頻頻，創作不斷，又未見過他寫過舊詩、對聯，也就作罷。正如他電話中所點：“范曾是行家，而我不是。”

范曾自然是行家，但他們行蹤飄忽不定，極難尋覓。只好作罷。當時心中自忖，怕是大馮如劉紹棠那樣，怕人笑話(我請劉紹棠出聯時，他便以此為理由：“寫的不對稱，行家是要笑話的。”)?

不料，半月之內，得大馮函一封，附對聯(上聯)。我甚喜。上聯為：歲增一歲，歲增我一歲或我增一歲。

我心想：大馮表面謙遜，實際還真是出手不凡，甚至有些刁鉆古怪，恐怕無人應對。

登出時，因他來函是豎體，我當成從“或”字以下是兩個對句，大馮謙遜，函中請我“選用”。實際上是兩個對句。于是刊出時成了“歲增一歲，歲增我一歲”。大馮來電，詢問何故?我才知登錯，只好重登。

這期間，范曾自沽上來京，邀我小酌。席間談到馮驥才作了一副對聯，刁鉆之至，請范曾應對。

范曾的舊詩功底極深，作“詩鐘”對聯更是拿手好戲。他家十二代詩書傳家。曾祖范伯子是清代同光年間詩壇領袖，被譽為“蘇黃(蘇軾、黃庭堅)以下，無此奇人”。當時有人作《同光詩壇點將錄》，仿水滸一百單八將之意，將范伯子取為“呼保義宋江”，可見推崇。范伯子不僅能詩，亦善對聯，至今南通紫瑯山上仍存范伯子對聯一副：

萬方多難，山川大神享于此；

百里蒙庥，云雷君子竟如何。

聲動山川，工穩而又大氣，一時無復其慨。

范曾得家學淵源，舊詩醇厚，對聯往往奇妙“不擇地而出”。他是一個鬼才一類人物，敏捷之極，出口成章，每每日驚四座。作“詩鐘”更是他的拿手好戲。別人出對，范曾往往應聲而出，至多不過稍許沉吟。

不過，據他說，大馮請他對下聯，倒頗費了一些心思。不過也不過個把時辰，當晚交卷。下聯日：

春展三春，春展君三春，是君展三春。

當時“展”字均作“后”，’范曾稍加沉吟，悉改為“展”。“展”比“后”更大氣。同時范曾認為大馮上聯似加一“歲”字更妙，于是最后的定稿如下：

馮驥才：歲增一歲，歲增我一歲，或我增歲一歲

范曾：春展三春，春展君三春，是君展春三春

·

至此珠聯壁合，成就了文壇巧對的一段佳話。

我當時將名人的上聯均請他應對，其中沈醉先生與他熟稔，沈醉先生的上聯是：藝苑百花開，開開開不謝。

我當時是口誦的，“藝苑”范曾聽成“一元”。馬上應聲而出：“三世千佛降，降降降何來?”當時我以為“一元”比“藝苑”更有意味。范曾說：“不妨告之沈老，改為‘一元’何如?”

大馮那邊還沒完，他認為“或”字應改“抑”，為可見大家于小道上也是一絲不茍的。

我將范曾對沈老的下聯及改成“一元”之事，稟啟沈醉老，沈老數日亦復函，稱贊改得好，下聯對得亦好，贊日：“不愧才人之筆。”老輩風范，使我很感動。詎料，此時正是沈老沉疴巨變之時，不過十數日，沈老已住進醫院，三月十八日竟騎鶴歸道山了。

我不知這是不是沈老的最后一封信?沈、范二人相交有年，亦有詩歌唱和，此聯面世之日，已是天上人間，本是一段韻事無由平添了幾分感喟。

“歲增一歲”，歲歲年年人不同。當年我熟悉的幾位老先生，如吳祖光、張中行、沈醉、劉紹棠數位，都已過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