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從講臺上認識張悅老師的。
2003年秋,我到浙江省教育廳教研室擔任中學語文教研員不久,主辦了浙江省語文課堂閱讀教學大賽,要求一個地市派一名代表參賽。由于多年沒有舉辦這樣的大賽,各地都派出了頂尖商手,衢州童志斌、杭州郭初陽、臺州包建新、嘉興蔣雅云、紹興陳阿三……可謂群英薈萃,俊采星馳。寧波市代表是張悅老師,執教《長亭送別》。記得她穿著一襲類似旗袍的絳紫色短袖長裙,姿態優雅,言語輕柔。她說出來的話是在心里打過轉的,經過內心體驗感受過才說出來的話,別有個性情味。
這堂課她沒有說要教什么知識內容,諸如戲劇知識、寫作方法、主題思想、深刻內涵之類常見的教學內容都避開了,而是帶者學生走進崔鶯鶯的情感世界。走進人物情感世界的方法有很多,她以“淚光盈盈處的離愁別恨——走進崔鶯鶯的情感世界”為小課題,進行課堂探究式的學習。課上得很成功,被評為一等獎,第一名。
七年過去了,今天如果要我推選一節文學作品體驗教學的經典課,還得張悅的《長亭送別》。
體驗、移情想象是文學作品教學最基本的內容和方法,我經常以她這堂課的實例說明這個道理。當時的課堂情境至今還清晰在目:老師要女生把自己當作崔鶯鶯,囑咐張珙。對男生說,你們就是張珙又有什么要表白的?學生性格差異,性別不同,內心的想法和擔憂也不一樣。表現得率真、有趣。
女生說:張生考中了,會另尋高就。男生說:張生考中了,鶯鶯會向他提出更高的要求。
女生說:不要哀傷,有情人終成眷屬。男生說:好男兒志在四方,豈能兒女情長。
有的女生很體貼,囑咐說:一路上好好照顧自己。有的很直白,要張生考中后快快回來。
次年,我們推薦她代表浙江省參加第五屆“語文報杯”全國中青年教師課堂教學大賽。這次比賽是提前半天抽簽定篇目,張悅老師抽到郁達夫的《故都的秋》。這是一篇經典散文,文眼是故都的秋清、靜、悲涼。大多數教師教這篇課文都會圍繞這句話分析文章特點和寫法,可是張悅老師關注的是文字的背后站立著的人,站著一個怎樣的郁達夫。她的教學話題是“文如其人,言為心聲——走近郁達夫”。這是一個新的視點:從作者的心靈去讀文章,以讀文章來了解作者的心靈。這樣的教學構建了師生之間、師生與文本之間、師生與作者之間血脈相連的關系,是有血有肉、有情感、有生命的。在這個基礎上,展開文學作品的自然美、生活美、情感美、藝術美、語言美……由此喚醒學生的生命感和價值感,喚起學生內在的精神動力。
這堂課獲得了一致好評,被評為一等獎。記得當時坐在頒獎儀式主席臺上,陳鐘梁先生私下悄悄對我說:如果校長要從中選一位優秀教師帶走,他會選張悅。
2D05年浙江省中語會年會上,她開設了作文教學示范課,專題是“謳歌親情,寫得充分”。這堂課被人教社作為教材配套資料,刻錄成光盤。海南一位教師看了以后,在博客上這樣描述自己的感受:
傍晚,夕陽透過向西的紗窗,斜斜地進入我的房間。
淚花,在臉上綻開;因為我正在看張悅老師一節題為“謳歌親情,寫得充分”的課。……張老師卻上得讓聽課的學生們淚光閃爍,上得讓我這個老漢子滿臉淚花……這其間奧妙在哪里呢?
是的,她輕盈地飛起來了,扇動柔韌的翅膀,輕靈地飛翔在杏林中。烈日下帶來清風,暴風雨中給人寧靜安詳,給一溝死水注入清流。全國有20多個省她去上過示范課、觀摩課,或者做過講座。內蒙大草原、長白山腳、海南島上、黃河之濱,她的言語感動、折服、傾倒許許多多學生和老師。有數十博主、網主描述、介紹她,為她感動、流淚,感謝她、欽佩她。
如果要我推選一位代表浙江省高中語文教學風格的教師,還得是張悅老師。她愛教育,愛學生,愛語文,把這一切放心里,用愛溝通了作者、文本和學生之間的情感。她是一位有悟性的,有靈氣的老師,沒有約束在規范知識的范疇內,不受純粹概念的束縛。她的課堂靈動不滯,富有人文內涵和生命體驗。
張悅好像一直在讀書、讀書。
有人描述:
在休息的間隙里,看到了這樣一幅美麗的側影:坐在專家席上的張悅手捧一本厚書在讀,我不知她在讀什么書。王尚文教授說她在短暫的飛行中也讀,無論是一邊的喧囂還是邀游藍天的舒暢都影響不了她對書籍的摯愛。
浙師大學士學位,第一批教育碩士畢業,各種各樣的研修班……現在她在讀馬列主義哲學博士。她從未宣揚過自己的學歷,不像有些人讀博士是為了鍍金裝點門面。我是在上海師大王榮生先生主辦的一次研討會上得知的,當時并不以為然。我承認馬克思主義源自西方哲學歷史的土壤,它填補了舊的溝壑,開拓了新的領域,具有資產階級蓬勃興起的時代特征,對人類哲學思想是有貢獻的。但是這些貢獻對當代語文教育有什么意義呢?我想,如果簡單的以馬克思的階級論、矛盾論,即使是我們常說的實踐觀介入語文教學,也將會導致人性毀滅的災難。其實我錯了,是我們曾經以愚昧、無知扭曲了馬克思主義,自以為神圣卻犯下大錯,把自己推進了黑暗的深淵,卻把罪惡歸源到馬克思主義。
她說:“要看他的思維方法。”
“他的思維方法的價值在哪里?”我問。
一是關系。“我”存在于對象之中,你我共生,你和我的關系不能分割。我們之所以把這個人叫做“彼得”,是因為另外有一個叫“保羅”的人的存在。
二是批判。批判是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精髓。我們的語文教學非常缺乏反思批判的精神。
三是實踐。馬克思從黑格爾的精神黑洞里退了出來,完成了哲學從認識論到實踐論的轉向,克服了形而上學的缺陷,使哲學真正成為時代精神的精華。
一天,她給我寄來一本馬丁·布伯的《我和你》,網上下載,打印,裝訂得很細心。她說:“胡老師,這本書很好。”
很慚愧,我的確不知道馬丁·布伯何許人也。壓根不知道《我和你》《人與人之間*是西方聞名遐邇的經典著作。我的大腦跳出熟悉的西方哲學家,巴門尼德、赫拉克利特、蘇格拉底、柏拉圖、亞里士多德、黑格爾、康德、笛卡爾、羅素、海德格爾、狄爾泰、哈貝馬斯……很遺憾,沒有馬丁·布伯。
但是布伯的哲學思想影響了張悅。
布伯認為人置身于二重世界之中,一個是“它”的世界,一個是“你”的世界。“它”的世界是與我相分離的對象,與我相對立的客體。人也棲息在“你”的世界,我接近“你”,與“你”相遇,不是為了滿足我的任何需要,哪怕是最崇高的愛的需要,而是把“你”當作我的整個世界,用我全部的生命。
人行走、消逝在綿延的時間長河里,更多地是生活在“它”的世界,又掙扎、反抗“它”,渴望棲息于“你”的世界中,由此造就了入的精神、道德與藝術。張悅老師在《和你在一起》里深情描述了自己的反抗和追求。“我身本無鄉,心安是歸處。”她把自己從事的教育,人的教育,語文的教育,視為“你”的世界。渴望在“你”的世界中尋找內心的寧悅。
她對教育的愛、對語文的愛、對學生的愛不是視為對象的愛,不是為了成功實現某個目標或理想的愛,而是放在心里小心地呵護它,把它視為自己棲息著的、深愛著的文化圈,與它融為一體,不分不離,甚至不愿有一點細微的裂痕的愛。
我不知不覺又用了“它”這個詞,因為人不可能永遠生活在“你”的世界里,任何“你”的世界都可能瞬間轉為客觀的“它”的世界。我們的語文教學在現實的土壤中,為了功利的目的,必須不斷探尋“它”的概念范疇、知識系統和規律,卻常常想要和“你”在一起,享受無我的美。這是語文教師的痛苦與悲哀,也是語文教師的愉悅與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