腦海中一直烙著一個這樣的故事:一個年輕人出去闖世界,走了一些時候,覺得有些疲倦。此時,云淡風輕,太陽正暖,年輕人便靠著大樹,用草帽蓋著臉,很快進入了夢鄉。過了一會兒,一群大馬蜂飛來,年輕人在美夢中,鼾聲正濃。千鈞一發時,剛好有個老農經過,揮動竹枝將馬蜂趕開了。又過了一會兒,一條蛇鉆出草叢,慢慢爬向年輕人,年輕人還在美夢中,渾然不知。千鈞一發時,剛好有個采草藥人經過,將蛇捉住……這個故事可以車轱轆似的說下去,情節基本相似,大致是年輕人酣睡的過程中遭遇了很多危險,但每次危險來臨時都有一個人似乎約好了一般剛好經過,幫他化險為夷。結果是,年輕人醒來后舒服地伸伸懶腰,回味著剛才的美夢,迎著陽光繼續奔向美好的前程。
我覺得我就是那個幸運的年輕人。幾乎在我語文人生的每一個彎道,都有一位高人,似乎早就等著我一樣,引我走向人生的出口。
貝·布托在自傳《東方的女兒》一書中這樣說:“不是我選擇了此生,而是此生選擇了我。”當語文宿命般地選擇我的時候,我正狂飆突進地將語文課進行大變臉。二十多年后偶然在學生的博客里讀到這樣的文字:我的語文老師肖,她會在每年的第一場雪時帶領我們去賞雪景打雪仗,然后讓我們比賽快速作文;她在每節課結束時帶領全班高呼三聲這節課表現最突出的同學的名字,稱呼這個同學為班級“英雄”(我就是當年的“英雄”之一);她讓我們出試卷考同學,我們都想出最難的題來難倒同學,結果全班同學都著了魔似的學語文;她領著我們瘋狂閱讀,我們互相推薦好書,我還記得我給老師推薦了一本《狼圖騰》,“逼”老師一星期看完,那時候我們班定期開“讀書報告會”,有點像文學沙龍的形式……這些不無懷念的文字,讓我覺得心里暖暖的。原來,語文老師就像農夫啊,你播下什么種子就會收獲什么果實的。竊喜之余,不由得對那個年代那些孩子還有那個寬松的環境心存感激,是他們在我語文人生的第一個路口,容忍著我的“胡作非為”,呵護著我對語文的那點“天覺”,使我以后的語文探索不至于南轅北轍。
其實,那時候的想法很簡單,就是覺得語文不應該是肢解般的字詞句段講解,不應該是為答題而答題的應試機器,不應該是枯燥乏味地為學課文而學課文……語文應該是激情的、有趣的、詩意的、藝術的。
于是,我這樣教語文:
教《我為何而生》,我跟學生說作者羅素,說到已經在多個領域取得輝煌成就的羅素,70多歲開始創作小說,89歲高齡還到市政府門前靜坐,僅僅為了和平……學生眼里閃動著晶瑩的淚光。我知道,我的學生和我一樣被激情的羅素所震撼所感動,從此,他們人生的詞典里就有了“激情”與“執著”這樣的詞匯。我的課堂經常是這樣燃燒的,我一直固執地認為,語文課就應該是讓人燃燒的課,燃燒思想,燃燒智慧。我領著學生去感受文字的溫度,去領略山的沉穩、水的靈動,我們一起享受登山則情滿于山,觀海則意溢于海的快樂。
教《蜀道難》,開課伊始我突然發問:如果不用筆寫就,不用紙寫就,也不用口吟誦,你們猜猜,還有什么奇特的方式寫詩?待學生絞盡腦汁百思不得其解,憋得難受,求我給出答案的時候,我挺得意地告訴學生:答案嘛,就是“用胸口一噴即是”(嚴羽《滄浪詩話》),發明這樣奇特的寫詩方式的是李白。學生被我“怪異”的問題調動得激動起來了,于是,我們一起誦讀《蜀道難》《將進酒》,感受李白噴涌的生命激情。怪招不斷的語文課讓我的學生像游歷迷宮一般體驗歷險的刺激與驚喜,感受發現的樂趣與滿足。我和學生一起敲開一扇又一扇文學之門,推開一扇又一扇的人生之窗,去發現漢語之美、文章之美、人性之美。我一直固執地認為,如果每天的太陽是新的,那么每天的語文課也應該是新的,那應該是一種富含著發現與創造之美的新鮮。
教史懷哲的《我的呼吁》,短短一千余字的課文,我的教案寫了一萬多字,相當于一本微型的讀書札記,其中有史懷哲的傳記資料,有“珍愛生命”的話題素材,還有我研讀《我的呼吁》的心得。我想以豐厚的積淀墊起課的厚度,墊起學生人生的高度。
教《邊城》,我小心地營造那種唯美的氛圍,把學生帶回到古樸寧靜的湘西,去感受那淳樸的景美、人美、情美。以至于生出這樣的故事:有個學生在上完《邊城》后竟追出教室,跟著我走進另一個班想接著上《邊城》。她挺生氣地說,老師,你讓我沒法從《邊城》里走出來了,我都沒心思上其他的課了……
就是這樣,我常常“蓄謀”著讓我的學生不可救藥地愛上語文。至今還珍藏著北大教授孔慶東先生相贈的“有趣者事竟成”的題詞,我愿意把激發學生對祖國語言文字的熱愛當成我永遠的使命,于是,我追求課的“形趣、理趣、情趣”,追求課的溫度、厚度、靈敏度。我苦心經營著我的彩色語文夢:藍色教本課、綠色閱讀課、紅色作文課、金色練習課,一堂又一堂有趣的課,讓學生流連忘返;欣賞式閱讀教學法、全元素作文訓練法、反芻式單元教學法……一次又一次的教學嘗試與改革,我樂此不疲。那時候總是狂妄地認為有什么樣的語文課就有什么樣的人生,沒有遇到一個好的語文老師的人生是不完美的人生,沒有了語文的指引我的學生會找不到回家的路。
可是,有一段時間我自己卻差點迷路了。
那段時間風不再輕柳不再綠,因為唯美的語文難以在功利的現實土壤詩意地棲居,環境急功近利的擠壓快要將我的教學個性窒息,我差點要寫我的語文祭了!
這時候,是美麗的獅城屹立在我人生的彎道上,把我引向出口。作為訪問研究員去獅城新加坡講學,在我正為不知如何適應新加坡的國情特點而痛苦的時候,新加坡的老師告訴我,他們最想聽的就是我在中國是如何教課的,是如何讓學生瘋狂地迷上語文的。是啊,我怎么把這個給忘了?越是民族的也越是世界的,那么,越是自己的也越是大家的啊。我的“三趣”的教學理念不是深受學生的喜歡嗎?我的彩色語文不是絢爛了學生的彩色夢嗎?符合規律的東西才會有這樣恒久的生命力啊。一語點醒夢中人,我發現自己差點迷失自我了,我太缺少堅如磐石的定力了,我深深感到李鎮西老師“獨立思考,保持個性應該是每一個教育者堅定的人生信念”這句話的分量。原來,一個成功的語文教師除了聽說讀寫的基本功,除了童心愛心詩心,還不可缺少信念。夾縫里求生存的語文,太需要語文老師信念的堅守,沒有了信念怎么可能淡然面對人們對語文學科本質的誤解?沒有了信念又怎么可能在功利的環境里呵護語文的一方凈土?
經歷了這樣的掙扎之后,我這樣教語文:
梁衡的散文《特里爾的幽靈》3600多字,極富理性美,但在快餐閱讀盛行的今天,學生一開始并不太喜歡。尤其是其中有一段這樣的話,學生無動于衷:“《資本論》是一本最徹底地教人認識社會的巨著,全書160萬字,馬克思為它耗費了40年的心血,為了寫作,前后研究書籍達1500種。”學生覺得這些枯燥的數字沒什么意思。
于是我先是引領學生認識《資本論》的價值,然后領著學生讀《卡爾·馬克思傳》,讀馬克思17歲時寫的畢業論文《青年在選擇職業時的思考》。
學生們便收集了這樣的信息:馬克思寫資本論的40年,其實是幾乎長達40年的流亡生活,40年的拼命工作,40年的貧困和犧牲。由于馬克思對共產主義事業的卓越貢獻和對地主、資產階級無情的揭露與批判,使得一切反動勢力詛咒他,驅逐他。他不得不攜帶家小四處轉移,最后他不得不離開自己的祖國,終生漂泊國外。流亡生涯中無數次地被驅逐,心愛的兒子因為無錢得不到及時治療被病魔奪去了生命,負債累累,貧困交加……
后來,有學生寫道:再讀這段數字時我很震撼,我讀出了這“40年”后面的執著,這“1500種”后面的堅韌,這“160萬字”后面的艱辛!我深深地敬佩馬克思,為他的矢志不移、他的忠貞不渝目標始終如一、他的胸懷與志向……
就像這樣,現在我更加關注如何提升學生的思維品質,關注如何以語言品味為載體,在無疑處設疑,引領學生挖掘文字后面的豐富內涵,由表及里由淺入深訓練學生的思維能力。我想做當代蘇格拉底,做學生思想的助產士。
這一次,站在我語文人生彎道的指引者,不是別人,正是語文,是學生對語文的困惑:作文為什么老是跑題?積累了好詞好句為什么還是不會寫作文?熟悉的漢字寫成的文章為什么就是讀不懂主旨……太多的問題困擾著我的學生,而使命感又讓我一直把學生的問題當成研究課題,我苦苦思索著這左右學生提升語文能力的幕后“推手”。想起這樣一個故事:有個孩子老是要正忙得不可開交的父親講故事,父親被纏得沒有辦法,將一張印有世界地圖的畫報撕開給孩子,說“你把這個地圖拼接好了我就給你講故事”。父親以為這道難題可以讓孩子消停一會兒,沒想到孩子一下子就拼接好了。父親很詫異,就問為什么。孩子說,畫報的背面是一個人,人對了,世界就對了。這個故事讓我豁然開朗:決定人的境界高下的是什么?是人生觀、世界觀,而隱藏其后的不就是思維方式嗎?所以,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思維對了,人就對了。而語言是思維的物質外殼,文學即人學,思維正是站在語言文字背后的真正“推手”。從這個角度來看,思維對了,語文就對了,“思維語文”應該是我“興趣語文”“激情語文”的真正內核。
以興趣為表,以思維為里,以激情伴始終,我享受語文,更感恩語文。因為語文,我結識了許多良師益友;因為語文,我受惠于很多高人的關懷與指點;一路走來,原想收獲一縷春風的我,卻因為語文而收獲了整個春天。至今,我都堅信我比故事中那個安然酣眠的年輕人更好運,因為我醒著,痛著,并快樂著;因為每一次遭遇思維糾結,每一次面對語文教學生命的彎道,每一次苦苦破壁的經歷,都使我獲得一次思想的升華,靈魂的涅槃,我和我的語文教學共成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