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鍵詞語(句):暴君、明君、寂寞和孤獨、奴才的首領(lǐng)、不能為王、古今中外最大的王
這篇文章和《皇帝的新裝》一樣是虛擬的,不是寫實的。這從題目就可以看出來,我若為王的前提就是我目前不是皇帝,不是國王。作者一開頭,就宣布自己根本不想當國王,也看不起國王。“我若為王”“是一種完全可笑的幻想”,是一種“假定又假定”。但是,整篇文章的精彩就在于全是假定的、想象的。
我們在欣賞的時候,自然而然可以感受到文章的這種優(yōu)點,但因為太自然了,反而不覺得奇妙。尤其是在寫作時,流行的機械唯物主義的觀念,如反映生活啦,觀察生活啦,往往給人一種錯覺,以為為文之道,就是要寫現(xiàn)實中存在的東西,殊不知想象的東西,有時比寫實的東西更能表現(xiàn)人生的真諦。《皇帝的新裝》是想象的,寫了現(xiàn)實世界中不可能存在的事情,不但很動人,而且在思想上發(fā)人猛省。在高考作文中,常常有這樣的現(xiàn)象,用虛擬的方法寫寓言故事的,往往比寫現(xiàn)實情境的要顯得有深意和創(chuàng)意。臺灣作家張曉風女士在一次作文講座中出的題目就是《假如我是上帝》。這個題目很精彩,因為它能刺激學生的想象。
我們不知道,張曉風女士的這個題目是否受到聶紺弩先生這篇《我若為王》的影響,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假定性的命題對作者、學生的想象力的沖擊很強烈,一旦想象力被調(diào)動起來,人的思想的潛在能量就可能得到超常的發(fā)揮。在詩歌中類似的題目是很多的。例如艾青的《假如我是一只小鳥》、舒婷的《也許……》(另一種形式的假如),海倫·凱勒的《假如給我三天光明》。
不過,聶先生的這篇文章并不是抒情詩,而是一篇理性和激情交融的文章,帶著很明顯的尖銳的雜文的批判性。聶紺弩先生在雜文創(chuàng)作上,有很高的成就,翻譯家馮亦代在《緬懷聶紺弩》中引用吳祖光的話說他是個傳奇人物,棄文習武投奔革命的書生,是文壇繼魯迅、茅盾之后的一位學貫古今的大家。他寫的雜文可以與魯迅媲美,不過,和一般的雜文不同,他的文章把批判專制的矛頭掩藏起來,用的是一種自我調(diào)侃的筆調(diào)。這就顯出了獨異的風格。
這種風格就是,把尖銳的批判掩藏在荒誕之中。
作者不是正面批判專制權(quán)力,而是遵循專制權(quán)力的邏輯,把它推導到荒謬的境地,以結(jié)果的荒謬顯示權(quán)力本身的荒謬。如果作者正面批判專制權(quán)力,就要從理論上和事實上去論證獨裁權(quán)力的腐朽,這是一般議論文的做法。如果這樣,文章可能更全面、更深刻,但是,也有個弱點,就是不如假定自己是皇帝,來得有智慧,有趣味。
王權(quán)專制由來已久,王位與日常生活距離(從心理的到物理的距離)比較遙遠,雖然充滿了野蠻和荒謬,但是,習慣、歷史和現(xiàn)狀對人的思想有一種束縛力,一般人不能敏銳地感到其中的不合理、悖謬和野蠻。用假定自己當了國王的辦法,當然在講道理的全面和徹底方面有所損失,但是,也有一個好處,就是拉近了野蠻的制度和自己的感覺之間的距離,其悖謬的性質(zhì)就被放大了。潛藏在堂皇的制度下的荒謬,就顯得違反常識、可笑。
堂皇和可笑互相沖突,從荒謬中顯出深刻,同時也顯出了作者的智慧、機敏和趣味。這叫做智趣或者理趣,這和一般所說的情趣有所不同。
這種智趣,來源于機智地揭露其荒謬,不是一般地揭示,而是從深層次上揭示其荒謬。
荒謬的第一層次:假如自己為王,妻子就成了王后,兒子就成了太子,女兒就成了公主。不管他們多么平庸,他們都會被追捧,“縱然是一無所知、一無所能的白癡,也仍舊是太子或王子”。“無論他們怎樣丑陋,怎樣頑劣”,“都會被人們像捧天上的星星一樣地捧來捧去”。
如果滿足這樣的荒謬,固然也無不可,但文章可能顯得很單薄。作者的功夫在于,把荒謬向更深的層次推演。
荒謬的第二層次:自己作為一個普通的人,就變成了“萬歲”,自己的每一貪欲都具有神圣的合法性,可以任性胡為,沒有過失,沒有罪行。所有的人,不管尊卑長幼,都對“我”卑躬屈膝。所有的人除了諂媚和歌頌,沒有別的語言。所有的人,都戴著面具:“快樂的時候不敢笑,不快樂的時候不敢不笑,悲戚的時候不敢哭,不悲戚的時候不敢不哭。”
荒謬到了極點,諷刺卻并沒有達到極點。相反,作者突然筆鋒一轉(zhuǎn),從反面的諷刺導向正面的批判。雖然“我”的權(quán)威、“我”的尊榮至高無上,但“我”卻感到“寂寞和孤獨”。這一筆透露了作者人文主義的價值準則。這個價值超越了世俗的虛榮,著眼于人的精神,尤其是人的情感。那些奉承“我”的人,是沒有感情、沒有自尊、沒有人格的。他們是一群奴才,連同“我的所敬畏的尊長和師友也無一不是奴才”。從人的嚴格意義上來說,他們并不是人。而“我”因而只是一群奴才的首領(lǐng)。“做奴才們的首領(lǐng),我將引為生平的最大的恥辱,最大的悲哀。”
文章寫到這里,可謂峰回路轉(zhuǎn),來了一次大轉(zhuǎn)折,這是文章開頭到此最大的一次邏輯轉(zhuǎn)折。其動人之處,已經(jīng)不完全是趣味,而是智慧,是思想激發(fā)出來的機智的火花。
這一轉(zhuǎn)折,可以說有點兒神來之筆,但思想和趣味的深化還沒有終止,接著而來的是又一次邏輯轉(zhuǎn)折,這個轉(zhuǎn)折,比上一個轉(zhuǎn)折更大,對讀者的想象有更大的沖擊力:
我將變成一個暴君,或者反而正是明君:我將把我的臣民一齊殺死,連同尊長和師友,不準一個奴種留在人間。我將沒有一個臣民,我將不再是奴才們的君主。
這個邏輯轉(zhuǎn)折使得“暴君”和“明君”的內(nèi)涵也發(fā)生了轉(zhuǎn)折。更值得欣賞的是,從這個轉(zhuǎn)折,又引申出另外一個轉(zhuǎn)折:
我若為王,將終于不能為王,卻也真的為古今中外最大的王了。“萬歲,萬歲,萬萬歲!”我將和全世界的真的人們一同三呼。
這里表面上自相矛盾,但卻是最為深邃之筆墨。不能為王,是因為做奴才的王不值得;成為古今中外最偉大的王,是因為殺盡了奴才。這個“王”,是消滅了王權(quán)社會思想基礎(chǔ)的“王”。正如魯迅在《阿長與〈山海經(jīng)〉》中最后一次說到她有“偉大的神力”的雙重內(nèi)涵,是文章最精彩的關(guān)鍵詞語一樣。這里的“暴君”“明君”“為王”“不能為王”“世界上最偉大的王”,也是文章的精華所在。詞語在不同邏輯、不同語境中,有了雙重內(nèi)涵,二者矛盾而又統(tǒng)一,錯位而又和諧,這常常是思想的高潮也是藝術(shù)的亮點。
從一個亮點延伸出一個又一個亮點,轉(zhuǎn)折和亮點的密集度很高。這好像是歐·亨利的小說,到了結(jié)尾處,一個接著一個的轉(zhuǎn)折,一次又一次地讓讀者享受閱讀的驚喜。
這對培養(yǎng)讀者雜文的文體感來說,是絕佳的機遇。聰明的語文教師應(yīng)該揪住不放。當然,任何語言的教育,都不能孤立地進行,不能忘記,這樣的高潮迭起,轉(zhuǎn)折重重,正表現(xiàn)了作者的憤激——憤激中的機智,機智中的尖銳,尖銳中的深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