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里,冬天的村莊像一塊凍透了的水晶,風帶著尖利的哨音在空蕩蕩的村道上呼嘯而過。屋頂上積著厚厚的一層雪,雪融化了,順著房檐滴下來,滴著滴著就成了冰凌子。村西的一灣池塘仿佛驟然間凝固了呼吸,變成了一面偌大的玉鏡。池塘邊的水井,一縷縷蒸汽冒出來,像是池塘無聲的呼吸。清晨,村里的水桶依然叮叮咚咚,將一些生氣潑灑在村莊的脈絡里。
冬天的池塘是孩子們的樂園。盡管看不到雪白的蓮花,也看不到池塘蓮葉田田的盛裝,那塊偌大的冰面依然成了快樂的天地。
“大人臉,孩子腚,凍不破的瓜子甕。”孩子們發一聲喊,穿著簇新的衣裳涌進池塘里,摔倒在冰面上。那種摔倒帶著一種孩子氣的頑皮,摔倒的仿佛不是孩子們的軀體,而是一個個快樂的音符。那些音符在冰面上飛濺,發出一聲聲脆響。最得意的是坐著滑冰車在冰面上疾馳,要不,在巴掌大的木板上繞兩根鐵絲,制成滑冰板,用力一撐便嗖嗖地滑出去。一些沒有工具的,也發一聲喊,在冰面上打起了滑溜兒。但終因阻力太大,被冰凌子絆倒,一下子摔出去,摔得鼻青臉腫。幾趟下來,簇新的棉衣棉襖面目全非。回到家,母親啪啪的巴掌聲與冰面上跌倒時的聲音幾乎一樣清脆響亮。那種責罰不是怕凍壞了身子,而是可惜了一身過年的新衣裳。新衣裳是用布票換來的,穿在孩子身上是大人的臉面,可孩子全然不懂大人的心思,只是委屈地抽泣著,眼里含著一汪飽滿的淚水從家里走出來,走著走著,不知不覺又走向了池塘。
進了學堂,所有的日子都囚禁在教室里。上三年級的時候,教室里已經沒有火爐,老師說你們都大了。長大了是不能嫌冷的。擠在四處透風的教室里,所有的腳都像被貓咬了似的疼。這種狀態下,是很難遵守紀律的。終于有一個忍不住輕輕跺了一下腳。仿佛所有的腳都得到了傳染,教室里二十多雙腳全都鼓點似的響起來。老師專注地在黑板上抄寫生字,見狀,回過頭笑了笑,說,跺腳五分鐘。
這種類似于下餃子的聲音盡管缺乏樂感卻非常實用。很快,腳跺得由疼而麻生熱。一堂課,這樣的跺腳總要有四五次。盡管如此,腳還是凍得像饅頭一樣,有的連穿鞋都感到費力。凍了的腳一到晚上便痛癢難忍。晚上,端上半盆熱水將腳泡進去,嘴里“咝咝啦啦”立時感到了一種難以名狀的舒服。燙腳時,便聽爺爺講一個關于冬天的笑話:說是大年三十,一個窮人準備過年了。人家問他準備的啥飯?窮人回答,燒水餾凍凍(冰塊)。這個笑話常常把少不更事的我逗樂。
放了寒假,無事可干了便去看村文藝小分隊的節目,印象最深的是一個女聲合唱節目:學習大寨舉紅旗。參加演出的都是村里的年輕婦女,自然是容貌姣好的。她們頭裹紗巾,穿著白地藍花的襯衫,腳穿千層底的布鞋。鞋紐子是透明的玻璃扣子。一場戲下來,凍得牙齒打架,看戲的也不停的跺腳,使勁揪著發紅的耳朵。這樣的經歷在成年之后,便沒有了,像珍稀動物的消亡。
多年的暖冬,寒冷已經成為一種奢侈。一進冬季,報紙電臺便煞有介事地預告著寒流到來的消息,介紹著御寒的方法。終于,一場雪趕在大寒節氣前落了下來。盡管遲了一些,但畢竟有了些許冬天的味道。那場雪降臨的時候,我正坐在辦公室的窗前。雪花一朵朵飄落,含著久違的羞赧,沿著窗玻璃輕輕滑落。它們滑落的姿勢,讓我走進了童年的冬天,走進了冰封的池塘,走進了那首童年的歌謠:大人臉,孩子腚,凍不破的瓜子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