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什么?又白又亮,像落著滿地的蝴蝶一樣。不是蝴蝶吧?蝴蝶會飛呀,那些爬在淺淺草地上的東西怎么一動都不動呢!我走進草地,俯身細看,哦,真的不是蝴蝶,原來是一朵朵白色的花。那是一種奇特的花,它沒有綠葉扶持,從地里一長出來就是花朵盈盈的樣子。花瓣是蝶白色,花蕊處才有一絲絲嫩綠,真像是粉蝶展開的翅膀呢!放眼望去,大片大片的花朵閃閃爍爍,又宛如夜空中滿天的星子。
我們去的地方是肯尼亞馬賽馬拉野生動物保護區,保護區的面積大約是四百平方公里。在保護區的邊緣地帶,我注意到了那種大面積的野花,并引起了我的好奇。在陽光普照的時候,那種野花的亮麗自不待言。讓人稱奇和難以忘懷的是,在天低云暗、雨水淅瀝之時,數不盡的白色花朵似乎才更加顯示出其奪目的光彩。花朵的表面仿佛生有一層熒光,而熒光只有見水才能顯示,雨水越潑灑,花朵的明亮度就越高。我禁不住贊嘆:哎呀,真美!
北京已進入初冬,樹上的葉子幾乎落光了。地處熱帶的肯尼亞卻剛剛迎來初夏的雨季。我們出行時,都遵囑在旅行箱里帶了雨傘。熱帶草原的雨水是夠多的。我們驅車向草原深處進發時,一會兒就下一陣雨。有時雨下得還挺大,大雨點子打得汽車前面的擋風玻璃砰砰作響,雨刷子刷得手忙腳亂都刷不及。這么說吧,好像每一塊云彩都是帶雨的,只要有云彩移過來,雨跟著就下來了。
透過車窗望過去,我發現當地的黑人都不打雨傘。煙雨蒙眬之中,一個身著紅袍子的人從遠處走過來了,乍看像一株移動的海棠花樹。待“花樹”離得稍近些,我才看清了,那是一個雙腿細長的赤腳男人。他沒打雨傘,也沒穿雨衣,就那么光著烏木雕塑一樣的頭顱,自由自在地在雨地里穿行,任天賜的雨水灑滿他的全身。草地里有一個牧羊人,手里只拿著一根趕羊的棍子,也沒帶任何遮雨的東西。羊群往前走走,他也往前跟跟。羊群停下來吃草,他便在雨中靜靜站立著。當然,那些羊也沒有打傘。天下著雨,對羊們吃草好像沒造成任何影響,它們吃得專注而安詳。那個牧羊人穿的也是紅袍子。
我說他們穿的是袍子,其實并沒有袍袖,也沒有袍帶,只不過是一塊長方形的單子。他們把單子往身上一披,兩角往脖子里一系,下面往腰間一裹,就算穿了衣服,簡單得很,也易行得很。他們選擇的單子,多是以紅色基調為主,再配以金黃或寶藍色的方格,都是鮮艷明亮的色彩。臨行前,有人告誡我們,不要穿紅色的衣服,以免引起野生動物的不安,受到野生動物的攻擊。我們穿的都是暗淡的衣服。到了馬賽馬拉草原,我看到的情景恰恰相反,當地的土著穿的多是色彩艷麗的衣服,不知這是為什么。在我看來,在草原和灌木的深色背景襯托下,穿一件紅衣服的確出色,每個人都有著萬綠叢中一點紅的意思。
我們乘坐的裝有鐵柵欄的觀光車在某個站點停下,馬上會有一些人跑過來,向我們推銷他們的木雕工藝品。那些人有男有女,有年輕人,也有上歲數的老人。他們都在車窗外的雨地里站著,連一個打傘的都沒有。潔凈的雨滴從高空灑下來,淋濕了他們絨絨的頭發,淋濕了他們黑緞子一樣的皮膚,也淋濕了他們的衣服,他們從從容容,似乎一點兒都不介意。我想,他們大概還保留著先民的習慣,作為自然的子民,仍和雨水保持著親密的關系,而不愿與雨水相隔離。
在遼闊的野生動物保護區,那些野生動物對雨水的感情更不用說了。成群的羚羊、大象、野牛、獅子、斑馬、角馬、長頸鹿,還有禿鷲、珍珠雞、黃冠鶴等等,雨水使它們如獲甘霖,如飲瓊漿,無不如癡如醉,思緒綿長。你看那成百上千只美麗的黑斑鄧羚站在一起,黃白相間的尾巴搖得像花兒一樣,誰說它們不是在對雨水舉行感恩的儀式呢!有雨水,才會有濕地,有青草,有泉水。雨水是生命的源泉,也是一切生物生生不息的保障啊!
我們是打傘的。我們把精制的折疊雨傘從地球的中部帶到了地球的南端。從車里一走下來,我們就把傘打開了,雨點兒很難落到我們身上。有一天,我們住進馬賽馬拉原始森林內的一座座尖頂的房子里。雨下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彩虹出來了,雨還在下著。我們去餐廳用早餐時,石板鋪成的小徑雖然離餐廳不遠,但我們人人手里都舉著一把傘。餐廳周圍活動著不少猴子,它們在樹上輕捷地攀緣,尾隨著我們。我們在地上走,它們等于在樹上走。據說猴子的大腦與人類最為接近,但不打傘的猴子對我們的打傘行為似有些不解,它們仿佛在問:你們拿的是什么玩意兒?你們把臉遮起來干什么?
回想起小時候,在老家農村,我也從來不打傘。那時傘是奢侈品,我們家不稱一把傘。夏天的午后,我們在水塘里撲騰。天忽然下起了大雨,雨下得像瓢潑一樣,在塘面上激起根根水柱。光著肚子的我們一點兒都不驚慌,該潛水,還潛水;該打水仗,還繼續打水仗,似乎比不下雨時玩得還快樂。在大雨如注的日子,我和小伙伴們偶爾也會采一枝大片的桐葉或蓮葉頂在頭上。那不是為了避雨,是覺得好玩,是一種雨中的游戲。
不知從何時開始,我打起了雨傘。一下雨,我便用傘頂的一塊塑料布或尼龍布把自己和雨隔開。我們家各種花色的傘有好多把。然而,下雨的日子似乎越來越少了,雨傘好長時間都派不上用場。如果再下雨,我不準備打雨傘了,只管到雨地里走一走。不就是把頭發和衣服淋濕嘛,怕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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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慶邦,著名作家,河南沈丘人。1951年生。1967年畢業于河南沈丘第四中學。1970年參加工作,歷任河南新密煤礦工人、礦務局宣傳部干事,《中國煤炭報》編輯、記者、副刊部主任。中國煤礦作協主席,《陽光》雜志主編,北京作協副主席。1978年開始發表作品。1990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著有長篇小說《斷層》《遠方詩意》《平原上的歌謠》等五部,中短篇小說集、散文集《走窯漢》《梅妞放羊》《遍地白花》《響器》等二十余種。小說《神木》曾獲老舍文學獎。根據其小說《神木》改編的電影《盲井》獲得2003年柏林電影節銀熊獎和2003年金馬獎最佳改編劇本獎。多篇作品被譯成英、法、日、俄、德、意等國文字。他的小說沒有花俏的敘事技巧和絢麗的文字語言,但總有一種或感人或震撼的氣質和力量,他被很多人視作中國最好的短篇小說家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