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自然在西部,山脈、樹和草甚至人的生命在這里才顯得真切而細致。西部一直是探險家和余純順這樣的壯士涉足的領域,對內地人來講,帕米爾高原、天山、阿爾泰山跟月球沒什么區別。我在新疆生活的10年里,碰到不少港澳的中學生。香港的面積不及新疆一個鄉鎮,香港是個大都市,大都市所需要的大生命驅使這些中學生走向大自然。19世紀末,一個12歲的瑞典孩子發誓要到中亞細亞去當探險家,在他看來,探險生涯是上帝賜給他的幸福,他就是斯文·赫定。他用了50年時間深入中亞腹地進行考察。在斯文·赫定身后,是北歐那個布滿森林、湖泊和冰雪的童話世界,安徒生只能產生于北歐。全世界的兒童都喜歡《西游記》,《西游記》記的就是火焰山、大戈壁、大山脈、大沙漠,沒有雄奇的西部做背景,孫悟空、豬八戒也只能縮在陶罐里做蛐蛐。
可以在城市的中心造一座公園,在公園里蓄一池子水,再弄一座假山,甚至可以把泰山、華山、峨眉山加工成旅游勝地。但,你能在那里領略到大自然的神韻嗎?
在西部,你不可能給戈壁圍上柵欄,你不可能在天山上加鎖鏈修臺階,阿勒泰市郊的樺林公園也只是在克蘭河邊加一道磚墻,那么湍急的一條河是戴不上籠頭的,那么好的天然的白樺林還需要你動手動腳嗎?
一位朋友曾與意大利留學生同游塔里木,留學生驚奇地發現,大客車上沒有內地的中國人!留學生問他:“地球上這么神奇的地方,怎么沒人來玩?”
不是我們不喜歡玩,不喜歡山水,是我們沒有魄力走向宏大的自然。
帕米爾高原、天山、阿爾泰山離我們太遙遠了,這些詞匯產生在張騫的背影里,產生在《大唐西域記》里。李白的詩篇之所以成為盛唐之音,是因為李白在中亞草原度過了金色的童年,大漠孕育大想像、大激情,李白的黃河是從天上來的,而不是從山上來的。
中華民族衰落的過程也是大自然的衰落過程。宋朝把自己龜縮在長城以內,于是版圖上再也見不到雄奇的山脈和一瀉千里的大江大河了,只攥著黃河、長江的尾巴。孕育生命的女性被裹成小腳,盆景、園林大盛,文人畫全是纖細的瘦鶴。明清以至近代,文人鐘情的全是枯荷、死魚、葫蘆和蝦。
何不把長征看作民族自然意識的蘇醒呢?金沙江、大雪山直到長江、黃河之源,漢唐英雄時代的氣息出現在毛澤東的《沁園春·雪》里。蔣介石更像一個南宋的皇帝,郁達夫把蔣介石比作趙構。蔣居臺灣,撰詞50首亦有南唐李后主之風。
岳飛最感人的不是“饑餐胡虜肉”,不是“迎二帝”,而是“還我河山”。《說岳全傳》中有個細節,周桐教岳飛學武的同時,帶岳飛到大自然里去飽覽河山的壯美。河山之美對他的影響遠遠超過母親刺在他身上的“精忠報國”。用高爾基的話講:大自然培養愛國主義。高爾基非常喜歡普里什文,因為普里什文的作品里有一種“把大地當作自己的肉一樣的感覺”,“人是大地生出來的,可是他又用自己的勞動使大地懷孕,用自己美麗的想像美化大地”。俄羅斯文學的這種大地意識是其他民族難以企及的。前蘇聯幼兒園有“認識自然界”的教學,把大自然作為孩子啟蒙的第一課,認識飛禽走獸、森林草原,不是通過圖片,而是帶孩子們到野外去,去觀察或采集制作標本。
我們對大自然的理解還停留在公園里,停留在旅游景點上,也差不多都在東部地區,就是新疆人說的“口里”。口還沒有杯子大,盡管玲瓏剔透,卻難以產生浩大的生命氣象。
(選自《中國民族》2002年第1期,有改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