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2006年7月末的一天,我在北京機場等候飛往多倫多的班機。班機因大雨推遲了一次又一次,百無聊賴的等待中,我想起了機場里的一家書店。那天書店里人極多,冥冥之中似乎有一只手為我輕輕地撥過人流,讓我一眼就看見了擺在高處的一本灰色封皮的書——《唐山大地震親歷記》,這才猛然想起那天正是唐山地震30周年的紀念日。
坐在候機廳里,我開始讀這本書。周遭的嘈雜漸漸離我而去,只覺得心開始一點點地墜沉下去,墜到那些已經泛黃的往事里去。
地震那年,我還處在懵懂的年歲。北方的消息通過精密宣傳機器的層層過濾,終于傳到江南小城時,只剩下了一組意義模糊的數字和一些高昂空泛的口號。也為那些數字傷痛過,可那卻是山高海遠的傷痛,并無切膚的感覺。也為那些口號激昂過,可是激昂的情緒如鳥的翅翼,總也無法棲息在一片結實的地面上。1976年的唐山離溫州很遠。
可是那天在北京機場,那本書三下兩下抹去了30年的時光和幾千公里的距離,將一些往事直直地杵到了我眼前。我被擊中了,我感覺到了痛。痛通常是我寫作靈感萌動的預兆。
回到多倫多后,我動用了全部資源,考察了包括錢鋼的《唐山大地震》、張慶洲的《唐山警示錄》以及所有能收集到的關于那次大災難的資料。我的眼睛如饑餓的鷹,在亂石一樣的圖片堆里搜尋著一些身體,一些帶著某種猝不及防神情的身體(如龐貝古城的遺跡)。可是沒有,一個也沒有。那個鐵罐一樣嚴密的年代成功地封鎖了任何帶有蛛絲馬跡的照片。于是我和那段往事失去了直接的聯系,我的想象力只能在一些文字構筑的狹小空間里艱難地匍匐。
在爬行的過程里我遠遠地望見了一些孩子,一些被稱為地震孤兒的孩子。有一個男孩,在截肢手術醒來后,怯怯地請求護士為他那只不復存在的手臂撓癢。有一個女孩,領著她幼小的弟妹,踩著結了冰嘎啦作響的尸袋,尋找被遷葬的母親尸體。當然,還有那群坐在開往石家莊育紅學校的火車廂里的孩子們。“堅強啊,堅強。”那些孩子被大人們一遍又一遍地鼓勵勸說著,他們的眼淚在半是麻木半是羞愧中如同沙漠中的細泉似的干涸了。當載著他們的火車終于抵達為他們精心預備的校舍時,他們在老師和護工的擁抱之中走上了匯報演出的舞臺。他們在雷鳴般的掌聲中兩眼干涸卻面帶笑容地高喊著盛行的口號,而他們的校長卻承受不了這樣的笑顏,昏倒在舞臺之下。
回憶到這里戛然而止,那些孩子們的后來,只是被一些簡單的句子所概括:“……成為某某企業的技術骨干”“……以優異成績考入某某大學”“……建立了幸福的家庭”。
可是我偏偏不肯接受這樣膚淺的安慰,我固執地認為一定還有一些東西,一些關于地震之后的“后來”,在歲月和人們善良的愿望中被過濾了。
我發覺我的靈感找到了一塊可以歇腳的石頭。孩子,和他們沒有流出的眼淚,還有那些沒有被深究的后來。
一旦我鎖定了視點,王小燈作為我小說的中心人物便無比鮮活地朝我走來。我想,這個叫王小燈的女人若死在1976年7月28日,她就會定格在一個單純快樂渴望上學的七歲女孩形象上。可是,她卻活了下來。天災把生存推入了極限,在這樣的極限中,一個7歲的靈魂過早地看見了人生的狐貍尾巴。見識了真相之后的王小燈,再也沒有能力去正常地擁有世上一切正常的感情。她那飽滿地擁有過一切的童年,被一場地震突兀地震碎了。她縱然拾回了每一塊碎片,她也無法重新拼組回來一個童年。她渴望再次擁有,可是地震只教會了她一種方式,那就是緊緊地攥住手心里的一切:愛情,親情,友情……可是她攥得越緊,就失去得越多。結尾處小燈千里尋親的情節是我忍不住丟給自己的止疼片,其實小燈的疼是無藥可治的。因為王小燈不是浴火重生的鳳凰,而且現實世界里火和鳥并不存在著因果關系。不是所有的苦難都能提煉和造就人的,有的苦難是可以把人徹底打翻在地,永無可能重新站立的。
《余震》問世之后,有數位知名的電影人不約而同地表示了將之改編為電影的興趣。30年后痛定思痛回首唐山,似乎是許多人的共同心愿。現在這部小說被馮小剛導演改編成一部歷史災難大片。在與華誼簽約之后不久,四川汶川發生了天崩地裂的特大地震。那陣子多倫多的電視節目里幾乎天天都有讓人心碎的畫面,我和我的一些朋友們都感覺患上了輕度抑郁癥。又一群地震孤兒被推到了聚光燈下,慶幸的是這一次“心理輔導”的話題被許多人提了出來。人們開始意識到,天災帶給建筑物乃至地貌的摧毀和改變,終究會漸漸平復。而天災在孩子們的心靈上刮擦出的血,也許會在時間的嚴密包裹之下,暗暗地滲流得更久,更久。
這才是真正意義上的《余震》。
(選自《文匯讀書周報》2010年7月26日)
《余震》
張 翎 著
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出版
定價:29.8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