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建與新生

四川紀行(組詩)

黃離

北川城

老北川出口一側是老北川中學

校園柵欄上有無數祝福天國同學的紙條

坍塌的校園外有追憶子女的父母

有遠道而來的親人，還有沉默的花朵

老北川出口另一側是景家山

之字形盤山公路第一個拐彎處

是溫總理揮別北川鄉親的“望鄉臺”

站在此處，北川舊城盡收眼底

北川羌族自治縣，地獄里走了一遭

死者長已矣，幸存者擦干淚水

投身災后建設，在全國的關愛下

一座新城，在北川新址迅速崛起

這里依舊有最善良的民族——羌族

這里依舊有最美麗的村落——羌族山寨

這里依舊有最動人的情歌——花兒納吉

這里發生了最震撼的故事——災后重建

新北川，北川中學重新站了起來

新北川，北川賓館重新站了起來

新北川，羌族石碉樓重新站了起來

信心回來了，笑容又回來了

漢旺鎮

漢旺鎮離震中只有30公里

數萬人的小鎮飽受大地震摧殘

小鎮人的自豪——東方汽輪機廠

這個中國最大的汽輪機廠，災難降臨時

三分之二廠房倒塌，1800人被埋

多數設備被廢墟覆蓋

地震后的漢旺鐘樓斜插在東汽廣場

大鐘表在2008年5月12日停止走動

指針永遠指向14點28分

這是大地震發生的時刻

紀念災難的“地震鐘”悲壯地誕生

在漢旺，我們看到不忍回首的居民

看到了遠山大滑坡的白色痕跡

看到了扭曲的鋼筋水泥建筑

那些幸存的樓宇上巨大的裂縫

也看到了完全倒塌的房屋

我們淚眼婆娑，而同行的

鐵塔般的蒙古漢子，竟然泣不成聲

在漢旺鎮，我們還看到

鮮紅的重建標語掛滿街頭

看到志愿者身影無處不在

看到了機器轟鳴的工地

看到了從四面八方趕來的

滿頭汗水緊張施工的鐵血漢子

羅漢寺

佛教要在關鍵時刻放光明

佛教要在關鍵時刻放光明

這是在什邡羅漢娃抓周會上

羅漢寺住持素全法師反復說的一句話

聲音很輕，卻讓我怦然心動

仿佛聾子突然清楚地聽到一聲問好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地震發生后，古剎羅漢寺眾僧

義無反顧，打破千年禁忌

把素齋房變成產房，禪床拼成產床

寺院內架起救災帳篷

改造成抗震救災醫療點

一百零八個美麗嬰兒在羅漢寺誕生

一聲接一聲清脆的啼哭從古剎傳出

正在下雨的四川此刻突然出現明媚陽光

讓災難后惶恐的人心頭突然明亮

讓災難后絕望的人心里升起希望

讓投身救災的人渾身充滿力量

生命如此脆弱，災難又是無常

只要忘我救助，信念不滅

生命就能得以延續。并永遠絢麗

2008年5月12日，農歷四月初八

是汶川大地震發生的國難日

因為大災難，我們忽略了當天的其他意義

這天是國際護士節，又是釋迦牟尼誕辰

棚花村

走進綿竹遵道鎮的棚花村

我們被這個迷人的村莊吸引

這個依山傍水的鄉村

每家墻上都繪滿年畫

路邊種滿果樹，還有許多

我叫不上名字的美麗植物

年畫經濟取代了刀耕火種

帶動了棚花村的旅游

棚花村山上遍種梨樹

春天這里有“梨花節”

秋天這里舉辦“賞果節”

災難在記憶深處淡化

重建中的棚花村，生機勃勃

房子更結實，年畫更靈動

這是我在四川災區

看到的最美災后村莊

我抱過一個漂亮的嬰兒

像欣賞全新的棚花村一樣看他

他有光潔無瑕的臉蛋兒，有力的小手

信任地安然躺在我臂彎里

從他眼睛里看不到絲毫地震陰霾

告別時村民的熱情讓人念念不忘

梨花開的時候你別忘了來

梨子熟了的時候你別忘了來

房子落成的時候你來喝酒撒

孩子生下來時你來喝酒撒

援建詩草(組詩)

孫方杰

建設

兩萬建設大軍來到這里，帶著

山東人的俠氣與儒風

他們架起塔吊，將一塊塊基石

安放在北川人的心上，堅固

而又安詳。我不斷地在這搖動的人影中

尋找一張熟悉的面孔

我叫他袍澤，我喊他鄉親

他們在這里，用挖掘機考驗著山地的硬度

用塔吊測量著天空的高度

用質量迎接不可預知的地震的強度

兩萬雙手伸出來，伸進各自的崗位

他們用急促，爭搶一種東西

哦，時間。對速度要求就是緊急

攪拌機轟隆隆地響著，覆蓋了這片

五平方公里的土地。兩萬建設者的呼吸

潛進了新北川二十萬人的鼻息

每天，我都要讀一份晚報

從晚報上我知道了這些來自

北川新城的消息。已經兩年了

當我望見，一座新的城市在安昌鎮駐地

完成著集結。我知道，山東人的愛

北川人的感恩，以及我的內心

隨時都會，在任何一個空間里

凝聚，并且長久地停留

監督

夜晚的工地，還是一片喧囂

工期如此：一切的活計都要提前完成

昨天有一道墻灌漿稍有疏漏，今天

就要砸掉，重新壘砌，質量如此

建設者們一次次地檢查

生怕有一絲來自廢墟底下的指責

和嫌棄。新修的大道上

有一陣清風，來自三十公里外的舊城

它趁著午夜，沿著樓宇的臉龐而行

它還引著震區八萬已逝的靈魂。在這里巡視

誰能不好好干啊，兩萬建設的心靈

晝夜都要接受這八萬魂靈的敲擊

工期

安昌河從新城的西邊流過

生生不息。山谷里的清風

徐徐吹綠先期種下的花草和樹木

在這片五平方公里的土地上

在這大禹的故里，對痛苦的記憶

實在是太深了，偶爾傳來一聲震響

幾只從山上下來覓食的灰喜鵲，還驚恐地

撲打起了翅膀。我想象著自己

來到這里，來到一臺挖掘機旁

看它一起一落的樣子，仿佛在默數著

從2009年6月8日開工

到2010年8月30日交付使用的

每一個日子，這人間的悲歡離合啊

有多少悲苦已經如期而至，有多少

歡悅就要重新開始……

進度

舉全省之力援建北川。我的一位朋友說

九千三百萬人幫助二十萬人，幫得起

幫得起。之后，36條主要街道次第開工

40萬平方米居民樓先后封頂

醫院和學校投入使用，山東——北川工業園

一片欣欣向榮……建設的號子

挺起了往昔的陷落，光陰的偷渡

和繽紛的傷痛。到這里

觀看新城模樣與建設進度的羌人，和在這片

土地上

生活的十八個民族，他們早上進來

臉上掛著無限的憂悒，黃昏歸去

身上帶著留戀和希冀

他們的熱愛，如繁花已在安昌河的兩岸盛開

新城

清新的格調，在湛藍的天空下

顯得那么舒展和寧靜

滴露的早晨，大街小巷彌漫著

喬遷新居的歡樂。我知道，有人感謝

要感謝兩萬建設者嗎，要感謝

九千三百萬份幫助和十三億份的祝福嗎

還是要感謝這新日子，成為一種持續的溫度

有人祈禱：生活很美好

不是嗎。黃昏，幾個拄拐的少女

她們放學歸來，遠遠地落在了

一群蹦蹦跳跳的少女的后面

拐杖敲擊在大地上，發出一聲又一聲

鏗鏗的悶響，我聽見

新城的每一根筋絡，都在不斷地震顫

噗噗的聲音，凝著一種憂傷

時而在新城的頭頂上盤旋

時而在萬家燈火的窗前，隨風飄落

這人世間啊，究竟有多少往事不堪回首

有多少愉悅沉浸于一樹的花朵

它有時恍若隔世，有時卻在眼前打轉

致親人書(組詩)

阿華

這一次，我們不說別離

這一次，我們不說別離

這一次，我們不說別離

我們不說雨打芭蕉的時候

為什么像一個人的哭聲

噼里啪啦，這一次

我們不說死亡

不說有些東西消失就像

瓜果墜落，樹葉飄零

不說你已經習慣了那個世界的

落花和流水，而我卻還要

在這個世上，懷揣著悲傷

默默地活著

所有的無序都是暫時的

花未枯，魚還游

水杉的葉子在慢慢長成綠蔭

風乍起。夜未央

一盞明燈的體內

還有飽滿的光在晃動

這一次，讓我們說說

江水靜流。簫音低回

說說春風吹拂著莊前的草海

芭蕉依著綠墻，白鳥飛過竹林

這一次，讓我們說說

血液、心跳和希望

說說昨天經過的瓦礫旁

蜀葵正迎著陽光開放

在播鼓鎮

路邊的菜地里。去年還是碎石亂瓦

泥水弄臟了油菜花明亮的臉

現在，又到了油菜花盛開的季節

它們迎風招展，此起彼伏

一聲嘆息里埋伏著十里花香

在擂鼓鎮，我們還看到了另外的春天

從衛生所到學校，從浴室到服務站

我們一家一家叫得出它們的名字

過去是老房子。現在是藍白相間的板房

周邊癱塌的道路正在修整

震后重建的小學也在做一些掃尾工作

一切都整潔，清靜，井然有序

擂鼓鎮是一個朋友的故鄉

也曾是我的一個記憶點

我寫過的關于它的詩行

還在從前的日記里，如今

磅礴的悲喜已經過去，我看到更多的

是希望，在幸福與不幸之間

云朵上的羌族

丹桂是虛設的，云杉是真實的

白云是虛設的，峭壁是真實的

安寧是虛設的，6.18大遷移是真實的

滿山植被的羌族口音是真實的

飛鳥彈下的淚水是真實的

在龍溪山寨，枇杷樹還活得好好的

但它的哭泣是真實的

“倉稟實而后知禮儀”

生存才是最后的法則

6.18之后，云朵上的羌族

就要回到大地

一些親人不見了

一些親人必須用另外的方式

替他們好好活

一年以后

“跟去年相比，這口氣算是緩過來了

房子建好了，馬上還有一筆1萬元捐款發

我打算用這筆錢來添置生活用品

家里喂了兩頭豬，打算殺一頭過年。”

臨近春節，青川縣紅光鄉東河村

村民何清芝已經為過年著手做準備

當他說出“過年”這個詞

就像說出了久違的快樂

一年多來，他陷入半孤居的生活狀態

如今他終于掙脫了

“悲傷”賦予他的武裝和外衣

“無論貧窮困苦，我都希望親人活著

只要活著，就是對我的最大寬厚和仁慈”

上午的陽光在院壩和木臺之間

一場愉快的交談，讓冬天的早晨

有著擴大的金黃

春天將至，花朵將開得漫無邊際

——我們都丟了一些幸福

但剩下的那些，還在心里

雖然沒有質感，但依舊有包容和涵蓋的力量

與親人書

一年以后，我還在這個世上找你

菜地，松林，夏日黃昏

它們都有著與去年相似的容顏

卻處處躲避著我的問候

一陣路過的風

逼迫我交出眼眶里的淚水

你消失了，仿佛我也在消失

木地板上的落發，新增加的皺紋

都讓我看到了，我生命中的一部分

正在尋找你的路上奔突

你消失了，我的一切好像都被掏空了

從一個房間進去，又從另一個房間出來

我茫然，失措，腳被碎片扎傷

卻沒有疼痛感

“老愛幼是古訓，優尊老也是法則”

可是我要從哪里，再找回一個

像你一樣的親人來愛

春暖花開的祝福(組詩)

李云

熱愛

必須陽光，讓陽光像黃金

閃耀在臉上；必須微笑，溫暖像光線在抵達

由一顆心，抵達著另一顆心

愛意鋪展啊

一日又一日，我們與萬物

結為兄弟

世界呵，我們必須如此地去熱愛

——不悲憤

——不哭泣

——想起前年的汶川

今年的海地

世界呵，我們必須如此地去熱愛

——執著，孤寂，如一樹花香

在不知不覺中

將芬芳，全部獻給大地

是的，我們必須這樣去熱愛

——這短暫的一生呵，讓祝福和愛

都如海水，波光粼粼

溢滿胸懷

風往南吹

風，往南吹，吹一個并不明朗的早晨

吹著卡車、行人、復活的心

風在吹，吹著我們的埡口、烏江、壩子

風吹著汶川大地

風啊吹吧。沒有人見過

風從劫難中，吹出一座天空之城

可是，我看見了

我看見在結冰的十二月，一座座村莊一個個

城池

被風吹出云、吹出綠來

風，順著風吹

風，輕輕地吹，風把那片滄桑的大地

吹成了煙火人家

風，吹來了蔥蘢和云煙之美

春暖花開的祝福

一只鴿子飛起來了

不，是一群鴿子

一群白鴿子從汶川上空飛過

這時，山就青了

水也綠了，順著鴿影

我看見那些重建的樓群呵

正沐浴著

陽光和白云

這時，祝福就像一陣溫馨的風

從滄桑的大地上

吹出；這時

我多想緊緊地擁抱著我的親人

——您還好嗎

——我們的汶川

——您還好嗎

——我們的都江堰

又是一陣鴿哨

我抬頭看見，它正從2008的某一天出發

帶著十三億人的悲傷和祈禱

抬高了兩年后的湖水

這是一個春暖花開的早晨

當我伏在湖面上，再次寫下了汶川

寫下我親愛的祖國

一顆滾燙的淚珠

落進了湖水里

情系汶川：寫給小薇

親愛的小薇，這樣一個明媚的早晨

你不應該絕望

不應該把自己囚禁在悲傷里

請不要再想起那些廢墟、兒童、逝者

請你走出來

請抬頭看見藍天和白云

親愛的小薇，曾經的幸福

不應該被一場地震改寫

可你，又一次在淚水里迷失了

那么多恐懼，不可知?你說你在睡夢中

也能看見：無人的小房子里

又一次升起的霧氣、喧嘩和孩子的哭聲

你說，當你用食指，在地圖上輕輕摁住：汶川。

噴涌的血，就一下凝固了

親愛的小薇，我知道“當眼球在淤血的門廊下轉動”

大地，已不再是大地

它吞下了逝者尖叫的白骨

和生者累累的黃金，可它不應該吞下你

不應該吞下你活下去的勇氣

因為，你是我們愛著的小薇；小薇，請為了愛

更好地活，請為活著的人而活著

倒下的生活被扶了起來(組詩)

郭曉琦

一群人在縫合大地的傷口

春天的早晨，我看見一群人

忙碌著，在縫合一面山坡深深的傷口——

這是多么平凡又多么偉大的一次手術

在太陽溫暖的無影燈下

在大地寬厚的手術臺上

他們顯得沉著、冷靜而又老練

鐵锨和镢頭是他們緊握著的手術刀和止血鉗

干凈而又濕潤的泥土是最好的藥物

他們小心地處理著傷口，敷平

生怕再一次弄疼這座山

他們用樹苗的針和細草的線，慢慢地縫合

縫合一面山坡的傷口——

他們中間，有的人在大地震中失去了親人

有的人受過重傷

他們每個人的心里，也有一道疼痛的

無法愈合的傷口

但他們在這個春天團結在一起

耐心的給一面山坡療傷

不遠處怒放的一片桃花，把他們的臉龐照得

通亮——

倒下的生活被扶了起來

——兩年了

這些倒下的樹木，被泥土和雨水扶了起來

在春天吐出了鮮嫩的葉子

開出了芬芳的花朵

這些倒下的村莊和城鎮，倒下的醫院、學校

和工廠

被混凝土、鋼筋、木頭和腳手架扶了起來

被寬厚的肩膀和結繭的糙手扶了起來

白墻耀眼，紅瓦醒目

敞亮的房子里有機器開始轟鳴，有孩子開始朗讀

這些倒下的公路和橋梁

被石子、白灰粉和瀝青扶了起來

被匆忙的腳步和奔馳的車輪扶了起來

寬闊、平坦，通向更遠的遠方

這些倒下的人

破了頭、折了腿、斷了腰、傷了心的人

被藥水、石膏、繃帶和拐杖扶了起來

被燈盞和愛心扶了起來

在陽光下，他們扛起工具，走得從容而又堅定

他們干干凈凈的臉上

久違的笑容也被扶了起來——

是啊，都被扶了起來

……

兩年前的五月十二日十四時二十八分

那“轟然”一聲

倒成一片廢墟瓦礫的生活

倒成一片悲痛絕望的生活

倒成一片哭號一團亂麻的生活

被堅強、樂觀、勇氣和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的愛

扶了起來，扶了起來——

上墳的少年

跪在墳前的少年

叩頭、啜泣……

沉沉的暮色，沿著他瘦弱的扛不住風雨的脊梁

垂下來——

他恍惚，他戰栗——

他一定是停留在那個災難突然降臨的日子

停留在大地震中垮塌的祖屋前

他清晰的看見從瓦礫中走出來的父親和母親

手里依然緊緊的捏著

一把被打磨光亮的老鐮刀

一只納了多半截的布鞋底

……晚風開始嘶嘶地叫

吹墳闕上一簇孤零零的苦蒿草

吹墳闕上一朵孤零零的小白花

吹孤零零的少年

當成澀的淚水

一點一點地搬出他身體里的陰影、冷和疼痛后

跪在墳前的少年

忽地站起來，拍打身上的塵土

在漸次亮起來的燈光里

他看上去比任何時候都豁亮，都高大——

我想去一趟麥貢山

我想去一趟隴南

去一趟隴南鐵樓藏族鄉的麥貢山

我想去看看那座

在大地震中“撲通”一聲癱在半山腰的村子

看看那座重新站起來的村子

穿過一線天的白馬河谷

我一定要徒步走走那條8.8公里的盤山路

走走那條8.8公里的救命路

我會向盤旋在村莊頭頂的雄鷹道一聲：早安!

向招手的樹木問一聲：您好!

我要在這個海拔一千七百多米的村莊住下來

勞動、寫詩、喝青稞酒

向樸實的村民學習唱歌和跳舞

我要在板房學校里，給17個小學生

補落下的課程，做未做完的游戲

我還要給他們講講雄雞報曉的祖國

講講長城、長安街、天安門、鳥巢、國家大劇院

講講洶涌而來的春天

我要和83歲的班代貴老人坐在陽光下攀談

我不想聽他說地震

不想聽他講述怎樣從廢墟里撿回一條命

我只想聽他參加解放戰爭的事情

四月了，我想

麥貢山村補丁一樣補在山坡上的農田里

玉米和土豆一定脫掉了嫩芽

小麥正在拔節

我想，那還沒有被清理干凈的一片廢墟上

一定暴出了幾朵血紅血紅的

小野花——

汶川在復蘇(三首)

水晶花

還是那片土地

汶川的炊煙，讓八萬只鳥

集體醒來。它們在新建的村莊、工廠

在朗朗的教室上空。在上升的旗幟下

盤旋，打轉

它們的淚水晶瑩，吐出的鳥語

圣潔。黑，在他們體內慢慢消隱

折斷的時間已經連接

已經鋪平。岷江的纖繩被扶正

有號子大聲喊出

瓷器站立起來，那模樣依然溫暖、燦爛

犁鏵醒來，靠著墻壁

把鐵的本質捧出體外

機器醒來，把松了的螺絲釘擰緊

用流水線，一針一針彌補

疼痛的地縫。教室里，蓓蕾般的嬌紅

溢出了天窗

它們說，這還是那片土地!

它們說，這還是那片割舍不下的熱土!

寶貝，我只是你丟失的一枚紐扣

寶貝，你還沒有叫過我一聲媽媽

2008年5月12日下午2點28分

大地，撇開了神的旨意崩潰

我掏出最后的火焰和奶水

雙膝跪地，弓著身子，用手機給懷中的你留言

“親愛的寶貝，如果你能活著

一定要記住我愛你”

孩子啊，漸漸的，你會明白——

愛你的何止是我!我愛你

是感性的母體使然

我，只是你丟失的一枚紐扣

你的臉蛋多像秋天的蘋果

你長高了。走路了。兩歲了

會聽故事了吧……北京這個名詞

你要第一時間記住。慢慢地，還要記住長江

黃河。指南針和四書五經……

寶貝，我捧走了那根臍帶，清明雨下的時候

我的墳頭上，一定有奔跑的羊羔

為我除草。壘土……

不是情詩

關蓉，我是千秋，快兩年了

我回來看看，看看——

操場，校舍，都修好了。你有了新的住所

我擔心是多余的。心上的鋼筋

和水泥，都一并卸下來了

從蘆葦塘路過的時候，年輕時給你丟下的

一粒口哨，還在

你的長發。在我夢中綰了一個

好看的髻，打開時，如絲綢般柔軟、光滑

關蓉，桃花開放的季節，你去桃林吧

我喜歡看你輕輕地笑，慢慢地紅

麥梢黃時，我的墓地蔥蘢了

透明的露水，也許

會打濕那些細微的草尖

中年了，別輕易掉下淚水

你要照顧好自己和我們的女兒

你要常常去看活著的學生，告訴他們

我要他們快樂成長!

關蓉，我多嘮叨啊，好像

又回到了寬敞明亮的課堂

震區的春天(外一首)

李滿強

我要從一株不知名字的小花

說到震區的春天

是三月，是春風的小嘴

在山坡上悄悄喊了一聲

那么多的花就都齊刷刷應聲開了

粉的，白的，紫的，金黃的

桃花，杏花，油菜花

而剛剛建成的災區小學操場邊上

一朵不知名的小花

也獨自迎風開放了

面對洶涌的春天

喊出了內心巨大的歡喜

修房子的人

需要三成的水泥，七成的愛心

需要一噸的鋼材，十噸的責任

需要一根頂梁的檁條，百根手拉手的椽木

需要山東的大漢，廣東的資本

需要江蘇的大米，上海的動力

需要在庭院里種下牽牛花

需要在路邊上栽上向日葵

需要小學操場上的紅旗再一次高高飄起

需要一個叫中國的人

把十根指頭緊緊握在一起——

從汶川到青川，從略陽到隴南……

我看到一座座民房、學校、醫院和工廠

正在廢墟上迅速生長——

它們正成為這個春天最美好的事物

汶川之前和之后

李貴明

之前我們在汶川講述戰爭談情說愛聽桃花的聲音

之前汶川是中國的古戰場遺址

地球轉個身

人類只剩下淚水

之前我們只醫治人類的疾病

之后我們知道地球有一根骨頭斷了

之前我們以為地球是我們的

之后我們明白我們是地球的

之前全中國的許多詩人都反對抒情

之后全中國都在爭先恐后地抒情

之前人們似乎忘記了

之后人們重拾起愛

之前電視臺最嚴肅的播音員

之后全成了中國最笨的抒情詩人

之前我們的心靈僵死過

之后我們的心呼呼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