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小淘
和國內的情況差不多,據說歐洲的嚴肅小說作家也難以登上銷售排行榜,我們已經習慣把作品分成兩部分,純文學,暢銷文學,好像文學無非這兩類,這么分天經地義。例外總是有的,有個家伙不僅懷揣布克文學獎之類諸多分量頗重的獎杯,還在銷售排行榜上獨領風騷達半年之久,甚至有夸張戲謔的說法,說他的小說就像地鐵通票一樣,人手一冊。是誰可以既嚴肅又暢銷,輕巧巧打了個通關?這個狠角色就是——麥克尤恩。他那部在排行榜上跨年稱雄的作品便是——《贖罪》。
坦白說《贖罪》算不得我十分喜歡的作品,甚至只說麥克尤恩,我都更喜歡《水泥花園》。書中占據三分之一篇幅開頭,一百好幾十頁綿綿不絕地描寫著那個看似平凡的夏日。繁復得簡直令人生疑,那洋洋灑灑敘述一天的文字,我看了不止一天。當然,反過頭讓我慨嘆麥克尤恩老奸巨猾的,也正是那看似龐大得過分的開頭。那是驚心動魄不堪回首的一天,他埋下層層線頭,以被遮蔽的真相,扭曲了幾乎所有人的一生。少女布里奧妮窮盡一生也無法救贖的罪孽,那一天,是起點。
把它改成電影吧,他的小說已經數次被搬上熒幕,導演一貫中意麥克尤恩。要怎么規劃呢?沿著小說的路子,用三分之一篇幅反復打磨那一天?當我在電影院抱著爆米花對著寬熒幕的人性原罪與戰地悲歌,驚喜不至于,眼淚還是準時來了。沒什么神來之筆,但至少并不缺少什么,三百多頁變身兩小時,面面俱到已然不容易。
早慧、神經質、自以為是的姑娘,多半并不討人喜歡。并且以我算不得閱人無數的經驗,她們常常不好看。導演顯然同意我的觀點,不然布里奧妮不會果然長得那么平凡。詩情畫意的英國鄉村,她就那么焦躁地出現在十三歲的夏天。
鮮有豐富的表情,卻有糾纏的內心。布里奧妮不自知地將故事推向好景不長的軌跡,卻以為自己不過是誠實、坦率、對大家負責地交代了所見所聞。她偷窺了羅比寫給姐姐的含著污言穢語的信,遙遙望見了姐姐在羅比面前褪下衣裙,甚至撞上了羅比在書房侵犯姐姐。無疑,這個仆人的兒子雖然在父親的資助下讀了劍橋,依然是個不折不扣的下流坯。恰巧也是那一晚,風騷的表姐羅拉被強暴,布里奧妮成了暗夜里唯一的目擊證人。短暫的大驚失色后,布里奧妮濾去真相的迷霧,以少女式的自作聰明,言之鑿鑿將羅比指控為想當然的兇犯。可怖的是,她說的不是“我估計……”,她咬牙切齒地擠出“我看見……”
灰藍的眼珠閃爍著小野獸般的敏感和不近人情,布里奧妮以妄想式的武斷,將那個夜晚變成幸福轉向凄苦的轉角。她的指控將羅比送上呼嘯的警車,進而推向血腥的前線。早熟的少女大都不理真相,她們被怪念頭蒙蔽,看不出真正的蹊蹺。其實,污言穢語的信本是胡亂涂抹的草稿,羅比不過是誤裝了信封;賽西莉亞褪下衣裙是因為羅比失手打破了古董花瓶,她恨恨地跳下水池拾撿碎片;那所謂書房的侵犯,是一對戀人終于不再躲閃回避,初次情之所至的肌膚之親,你情我愿。
羅比被押解離開,凱拉·奈特莉扮演的塞西莉亞身著苔綠色的裸背禮服裙,紙片般清瘦的身影在暗夜的風中孤寂而決絕。然而,一切只是剛剛開始,她將被命運削得越來越薄,沒有余地回旋。那一天,對羅比和塞西莉亞都是此生幸福的高點,本該一氣呵成的戀情剛剛開始就被生生扭斷。匆匆確立的愛迅速變成一個回憶里的布丁,在余下的凄苦時光里被一次次假象式地重溫,散發著遙不可及卻溫暖人心的甜潤。對于布里奧妮,一切亦然,她穿著潔白的裙子躍上窗臺,一層薄淚浮上眼簾,十三果然成為不吉利的數字,遠去的警車帶走了她的安寧,也結束了她的少女時代。隨著成長,她不得不承認自己是輕率的小魔鬼,曾被幽暗的內心掌控,對后果無力承擔。她不得不一次次偷偷承認,她并沒有看清楚那個強奸犯。
羅比罪名成立鋃鐺入獄,塞西莉亞與家庭決裂,這對其實原本或萎縮、猶豫,或刻薄、桀驁的戀人,被推向絕境才現出癡情的溫柔的本色。羅比為了刪掉檔案里莫須有的犯罪記錄投身二戰,塞西莉亞孑然一身住在貧賤的公寓,成了一名護士。他們為那羞辱性的罪名付出著水深火熱的代價。而曾斬釘截鐵指證羅比的布里奧妮放棄了讀大學的機會,開始接受護士培訓。她終于懂得自己做了什么,為時已晚。彼時真正的強奸犯馬歇爾已和被強暴的羅拉走向了婚姻的圣壇,黑西裝,白婚紗,一對虛偽而狡詐的家伙般配地永結同心,甚至發生在那個夜晚的是不是強暴都未必那么簡單。光陰荏苒,他們成了德高望重的馬歇爾勛爵和勛爵夫人。沒有人可以為羅比翻案,縱使布里奧妮已從復雜的幽暗中突圍,不斷反省,自我放逐,不過是事已至此的消極反應。她可以一句話把他送進監獄,卻一百句也無法換他回來。
甚至,在麥克尤恩不斷的閃回中,我們逐步補充著不夠充分的盲點。原來,讓布里奧妮不假思索的,不僅僅是對姐姐的保護欲和少女的狂躁,那所謂的正義感背后隱匿著被忽略的愛戀。她竟然是暗戀著羅比的,所以才對羅比和姐姐的私會懷著下意識的警覺。當她明顯地感知到兩人的情投意合,便自欺欺人地將羅比歸類為無恥、下賤——“某一個早晨,她在花園里向他衷心表白了自己的心跡,隨后這事就馬上忘到九霄云外了。”——雖然麥克尤恩只是點到為止,卻將布里奧妮瞬間迸發的邪惡描繪得更可信。不然,僅僅憑著幾個小小不然的誤會,她如何就怒不可遏,甚至步步為營,將自己都意識不到的報復心發揮到了極限。她終于以獨特的方式彰顯自己的重要,在她和他之間,生生擠出立足之地。或者目擊證人不過是自圓其說的借口,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無法壓抑妒恨,隨便找個機會想害他,由愛而恨。黏稠的愛戀流淌出彈無虛發的誣陷,少女的怨念,讓人毛骨悚然。

倘若羅比服完屈辱的刑期,回到塞西莉亞身邊,布里奧妮反復虔誠地道歉,縱使經歷無論長短的冷戰,最終大概可以冰釋前嫌。可惜,我在看電影之前已經看了原著,知道麥克尤恩狠狠將布里奧妮推進萬劫不復里。當我看到屏幕上她怯生生向姐姐道歉,被羅比冷冷地斥責:“我老實對你說吧。我現在正為難著呢:該扭斷你的脖子呢,還是把你推出房外,扔下樓梯?”我知道這不過是作者虛晃一槍的老謀深算,沒有任何驚喜可言。閱讀時已被告知,這屬于虛偽的光明,一會兒就會被推翻。
是的,當我們真的發現自己錯了,最期待的就是受害者歇斯底里罵我們一頓,縱使他們掏出決不饒恕的態度。我們的潛意識還是會接到訊號——看,他罵得中氣十足,憤怒里充盈著生機勃勃的生命信息。這就是說,他們終究會復原,我們的錯,就算不會一筆勾銷,早晚可以變成減法,慢慢淡出大家的視線。羅比還活著,哪怕是滿腹仇恨,對于布里奧妮都是不小的解脫。
然而事實的真相是:“羅比·特納于1940年6月1日在布雷敦斯死于敗血癥,塞西莉婭于同年的9月在貝爾罕姆地鐵車站爆炸中喪生。那年我從未見過他們。”他們歷盡滄桑分別死去,誰也無法和誰告別,沒有走出那個夏天。羅比沒被還以清白,真相永遠沒法浮出水面。所謂的道歉,所謂的釋然,不過是終于成為作家的布里奧妮在臨終作品里退而求其次的完滿。
羅比和塞西莉亞被那句輕率的證詞塞進了狼籍的人生,飽受流離之苦,至死未能相守。布里奧妮以畢生的經歷懺悔,卻顯然于事無補。于事無補幾乎是這世界上最殘酷的詞,尤其是和死亡聯系在一起時。布里奧妮的罪其實無論如何也贖不完。在人類掌握了起死回生技術之前,有些罪無法贖,縱使以死謝罪也無濟于事。就好像你殺了誰,而后自盡了,對于受害者來說還是枉然。血債要用血來償。聽起來惡狠狠,其實依然很可憐。血債也是償不了的,血也不行。
甚至可以粗俗地將這個殘酷的故事理解為一則寓言:理智需隨身攜帶,不能貿然發狠。我們可能只是頭腦一熱將想象信以為真,可能只想教訓對方一下,卻預料不到機緣巧合毀掉對方的一生,自己也別想好過。你輕輕推了一下,他卻離奇地掉下懸崖。沒人暗示過你,生命其實脆弱無比,那么容易就走向窮途末路。如果不信,看看布里奧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