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熊光楷
我愛好收藏。不過收藏的不是奇珍異寶、古董字畫,而是簽名蓋章書。古今中外的簽名蓋章書都在我的收藏之列。我執著于簽名蓋章書收藏的一個重要原因,是從這些書中常常能夠“撞”見自己曾經經歷的往事,遇見自己曾經見過的人物。
多年來,我在收藏簽名書的同時,也收藏了大量蓋章書。與簽名書不同,蓋章書上的印章不但是作者本人的印跡,同時還包含著持贈者、篆刻家,甚至印材加工者、印鈕雕刻師等許多人的心血。一方印章串起一段故事,一段故事濃縮一個時空,正如簽名書能夠激起人們對往事和朋友的回憶一樣,蓋章書同樣可以賦予收藏者心靈的感動。
蓋章本《毛澤東選集》
【“毛澤東”印賞析】
尺寸:5.8cm×5.8cm
白文,姓名印。此印為鄧散木先生晚年作品。這方印空間布局大方、開張大膽,三字呈左、中、右布局。為使“毛”字空間更為通暢、“東”字空間更為整潔而刻意將“澤”的“水”部放置右側,且“水”部豎畫向右轉向,與“毛”豎筆呈呼應、顧盼之姿,達到了氣的貫通。邊框處理上,印面左邊未刻框線,上下兩框線向左漸延伸并緩緩弱化,使左側邊和文字的留紅融為一體,突出了左邊留紅的塊面感,也使“東”字上下留紅更顯舒展。

我于1956年在上海參加高考被保送進入軍隊的外語學校,從此穿上軍裝,開始了軍旅生涯。那時候讀大學和現在一樣,本科要讀4年,但我很幸運,只用了3年時間就提前完成了本科學習課程,從大學畢業。畢業后不久,就受領任務,參加1959年的國慶十周年接待活動,接待巴基斯坦一位將軍作家。
在那些日子里,我陪同那位老將軍參觀了北京的許多景點,出席了各種各樣的慶祝活動。印象最深的是國慶大閱兵和人民大會堂的國宴。在觀禮臺上,當人民解放軍以雄壯的步伐走來時,我忍不住激動萬分,因為我終于結束學業,開始服務于這支偉大的軍隊了。在人民大會堂,我見到了赫魯曉夫,見到了胡志明,當然,最重要的是見到了毛澤東、劉少奇、周恩來等建立新中國的老一輩無產階級革命家。
這并不是我第一次見到毛澤東。早在軍校學習期間,我曾經因為崇敬毛主席而追逐過他的車隊,一次是在參加十三陵勞動時,另一次是在1957年5月蘇聯領導人伏羅希洛夫訪華時。特別是第二次,面對歡呼著蜂擁而來的人群,毛澤東走下車來,向我們揮手致意。那個情景,我至今記憶猶新。出席1959年的盛大國宴后,我一直精心保存著那張印有毛澤東署名的請柬。
我于1998年4月收藏到蓋章本《毛澤東選集》。當時,我正因工作關系,到湖南韶山參觀。在毛澤東同志紀念館,我看到了這方龍鈕大印。當時的湖南省省長楊正午陪同我們參觀,我立即找到他,表達鈐章紀念的愿望,得到了他的支持。回京后不久,我就收到了蓋章本的《毛澤東選集》。
蓋章本《周恩來選集》
【“周恩來”印賞析】
尺寸:1.9cm×1.9cm
朱文,姓名印。此印系齊燕銘所刻,線條清麗雅致。章法呈右一左二式,疏密有度。“來”字下部空間拉開,使其和“周”字的上部相呼應;“周”字下部布滿,和“恩”字上部緊湊相協調。整方印視覺感甚為平衡。邊框處理相當微妙,虛實之間盡顯呼應避讓之態。

毛澤東印

周恩來印
1998年是周恩來百年誕辰,在那一年的紀念座談會上,我做了一個《論周恩來外交思想與實踐》的發言,提到周恩來關于外交工作的思想與實踐主要有以下幾點:一、“處變不驚、沉著應對”的政治勇氣;二、“高瞻遠矚,全局在胸”的戰略眼光;三、“全面分析,一分為二”的思想方法;四、“求同存異,廣交朋友”的博大胸懷。應該說,周恩來的這些外交思想對中國外交包括中國軍事外交有著極其重要的影響。我在50多年的軍事外交生涯中深受其益。
1976年1月8日,周恩來去世。9日零時,收音機里播發了訃告。當時我已經接到任務,將作為第一位軍人,赴我國駐聯邦德國使館擔任外交職務,但還沒有上任。和許多悲傷的中國人一樣,我也趕到了北京醫院為周總理送行。
那是一個極其寒冷的冬天。為了御寒,我穿戴上了厚厚的軍大衣、軍棉鞋、軍棉帽,但仍凍得手足冰涼。然而嚴寒抵擋不住人們吊唁敬愛的周總理的決心。在北京醫院門外,上萬人排起了長長的隊伍。人們面帶戚容,眼含淚水,緩慢地一步一步向前挪動。

鄧小平印

葉劍英印
1月11日下午,我乘坐公共汽車路過長安街,恰逢周總理的靈車駛往八寶山。這就是著名的“十里長街送總理”。汽車停下來,我和滿車的乘客一起站起來,目送總理的靈車緩緩西去。這個場景,讓人終生難忘。
為了收藏周恩來的蓋章書,我想了很多辦法。我和周恩來的侄兒周爾均、侄媳鄧在軍相熟,便請他們幫忙。但他們說,他們也沒有辦法得到周恩來的印章,因為周恩來和鄧穎超是完全徹底的無產階級革命家,一切遺物均由中央保管。
1998年,我在報紙上看到消息,為紀念周恩來百年誕辰,天津建成了周恩來鄧穎超紀念館。我當即委托天津的同事們前往參觀,果然發現那兒收藏有周恩來的印章。1999年初,經天津市委宣傳部的同志幫忙,我終于得到了蓋章本的《周恩來選集》。
蓋章本《鄧小平文選(第三卷)》
【“鄧小平印”賞析】
尺寸:2.4cm×2.4cm
1994年,鄧榕送給我一本精裝的《鄧小平文選(第三卷)》,在書前印著“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的那一頁,留著鄧小平同志的親筆簽名,落款時間是1994年。鄧小平同志誕生于1904年8月22日,1994年恰好是鄧小平同志90歲壽辰。
能在鄧小平同志90歲壽辰之際得到他的親筆簽名書,讓我深感榮幸。雖然1994年距今已有十幾個年頭,但我還能清晰記得那一天的激動與振奮之情。鄧榕贈送給我這本簽名書的時候,也許不會想到,它竟打開了我的生活的另一扇大門。從那以后,我開始一發不可收地系統收藏各類簽名蓋章書。到今天,我已收藏了3000多冊,作者更是遍及全球。
鄧榕之所以把這本書贈送給我,我想,主要原因是我曾經在她寫作《我的父親鄧小平》的過程中給予過幫助。
1990年的一天,鄧榕到我的辦公室對我說,希望我幫忙搜集一些鄧小平20世紀20年代在法國勤工儉學的史料。我當即布置我在法國的同事尋找各種線索搜集。此后兩年多的時間里,我的同事循著鄧小平當年的足跡,走訪了法國許多地方,找到許多資料,也拍攝了許多照片。每當一批資料寄回國,我就委托有關同志,把它們翻譯成中文,轉給鄧榕。
1992年4月初,我將最后一批資料寄給鄧榕后,接到了她的電話。她告訴我,她把這些資料給鄧小平看了,鄧小平很高興,還詢問了這些資料的來源。
在鄧小平的子女中,我與鄧楠和鄧林也有交往。蓋章本《鄧小平文選(第三卷)》,是鄧林贈送給我的,時間是2003年2月8日。鄧林還附了一張便箋說,書上加蓋的鄧小平印章好像用過,因為圖章上有許多油印跡,約刻于1950年代,不知刻者。
幾年后,有一次,我遇到鄧林,她對我說:“你真幸運。現在再加蓋父親的印章已經不方便了。那方印章已經捐給四川廣安的鄧小平故居紀念館了。”
蓋章本《葉劍英選集》
【“葉劍英印”賞析】
尺寸:2.1cm×2.1cm
白文,姓名印。印文方正有序,字體勻稱,線條粗細均勻,是典型的“繆篆漢官印”風格。此印以“回文印”形式布局,右邊“葉”、“印”二字總體構成以橫畫為主,構成橫向氣勢;左邊“劍”、“英”二字以豎筆為多,字勢上下延伸。如此,延伸了印面總體的文字走勢,增加了結字的節奏對比,也統一了印面。
這本《葉劍英選集》上面有兩枚印章。一枚是“中央軍事委員會葉劍英副主席辦公室”,蓋在印著“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的那一頁。另一枚是“葉劍英印”,蓋在葉劍英的肖像下面,與葉劍英的簽名手跡融為一體。第一枚印章是我委托葉劍英辦公室的張主任為我蓋的,第二枚印章則是通過葉劍英的侄子葉選基蓋上的。能夠通過不同的兩個人蓋上不同的兩枚印章,是因為我與葉劍英的家人及其工作人員有較多的接觸和交往。
“文革”后期,曾經有3年多時間,我幾乎每周都要為葉劍英家中放映的英文或者德文電影擔任同聲翻譯工作,不但親身感受到葉劍英的元帥風范,而且認識了不少他的家人與身邊工作人員。
當時,林彪折戟沉沙于蒙古溫都爾汗后不久,中央決定葉劍英主持軍委日常工作。《葉劍英選集》中刊登的文章在此之前大都沒有公開發表過,其中《認真揭批林彪集團的反革命罪行》一文,是葉劍英1971年10月7日在總參內部會議上的講話節錄,是我看到的較早的揭露林彪叛逃事件經過的權威文獻。
第一次到葉劍英家,我不小心敲響了徐向前家的門。記得那一次放的電影是 《丘吉爾》,葉帥一進門就問丘吉爾的生卒年,恰好那時候我隨身帶了一本小詞典并且提前看了丘吉爾的詞條,所以給葉帥留下了印象。電影放映后,葉帥不但招呼工作人員安排我吃夜宵,還親切地問了我的姓名。
第二次去葉劍英家,他正在走廊里健身。見到我,他停下來,說:“別告訴我你叫什么。”略一沉吟,他馬上接著說:“你姓熊,熊向暉的熊。”熊向暉是被周恩來喻為戰爭年代“后三杰”之一的傳奇情報人員,當時正協助周恩來、葉劍英參與打開中美外交大門的會談,因此葉劍英看到我,自然而然地想到了“熊向暉的熊”。
我在葉劍英家做同聲翻譯,前后長達3年之久,主要翻譯英語和德語電影。在此過程中,我也認識了葉劍英的一些子女,并與他們有了交往。正因為如此,當葉帥辦公室的張主任在我購買的《葉劍英選集》上加蓋“中央軍事委員會葉劍英副主席辦公室”的圓形公章后,我能夠再次將該書轉給葉帥的侄子葉選基,并于1998年11月30日得到葉劍英個人名章的蓋章本。
蓋章本《羅瑞卿》
【“羅瑞卿”印賞析】
尺寸:2.7cm×2.7cm
白文,姓名印。小篆字體,風格類似于“漢鑄私印”。此印根據字體結構,巧妙地經營布局。小篆“羅”字為上下結構,字勢修長;“瑞”、“卿”二字為左右結構和左中右結構,字勢方正。總體布局勻稱,方正典雅。線條粗細均勻,富有變化。筆畫運用了粘連、斷接、并筆、破邊等多種形式,透露出圓潤、殘損的藝術魅力。
我在聯邦德國擔任副武官時間長達5年,經歷了羅瑞卿大將赴德治病一事,至今想來仍然歷歷在目。
那一次,羅瑞卿是到聯邦德國治療“文革”中受迫害致殘的左腿。1978年8月2日上午7時,羅瑞卿被推進手術室。過了5個小時左右,手術順利完成。傍晚時分,羅瑞卿從麻醉中醒來。原以為一切順利,萬沒想到,凌晨3時突然傳來羅瑞卿突發心肌梗塞的消息。等我開車載著羅瑞卿的夫人郝冶平趕到醫院時,羅瑞卿大將已經永別人間。
羅瑞卿為什么要冒著巨大風險出國治病?是因為經歷“文革”的十年浩劫后,國家和軍隊百廢待興,要干的事情太多;羅瑞卿想在治療后,以健康的身體拼命工作,把損失的時間奪回來。他曾對家人說,《水滸》里有個石秀,又叫拼命三郎,我已經70多歲了,我就是拼命主義。
羅瑞卿之女羅點點曾經在文章中寫道:為了處理排得滿滿的事務,羅瑞卿每天要工作十幾個小時。他常常在辦公桌前一連坐上五六個小時。由于腿不方便,長時間保持一種姿勢,使他常常腰酸背痛,甚至痛得夜里難以入睡,不得不服用大量的鎮靜劑。為了節省上廁所的時間,他常常一上午不喝水,到了吃午飯的時候早已唇干舌燥,還沒吃飯,就要先喝滿滿一碗湯。

羅瑞卿印

蕭克印
對于羅瑞卿的拼命主義,我也有親身體會。他到聯邦德國的目的原本是治療腿疾,可是他剛住下來,就不顧旅途勞累,要我去匯報德國高速公路的情況。當時,羅瑞卿想得最多的,是平戰結合的高速公路,平時能夠方便快捷地通車,戰時能夠供部隊快速機動。現在我國高速公路總長已超過5萬公里,名列世界第二,而在當時,我國連一公里高速公路也沒有。僅僅這一事例,就可反映出老一輩革命者的高瞻遠矚。
后來,我一直與羅瑞卿的夫人郝冶平保持著聯系。正是通過郝冶平,我得到了蓋有羅瑞卿和郝冶平印章的《羅瑞卿》一書。
蓋章本《浴血羅霄》
【“蕭克”印賞析】
尺寸:2.3cm×2.3cm
朱文,姓名印。典型的小篆朱文印,線條圓潤流暢,刀痕鮮明。文字線條完整、彎曲柔美,邊欄破損、剛硬挺直,潤與燥交相呼應,增強了印面節奏。印面精細中蘊涵著力量,文字與邊欄線條的粘連與間斷,貫通了印內外空間。
蓋章本《浴血羅霄》是2005年11月我的老秘書朱國榮通過蕭克的秘書得到的。當時蕭克已經98歲高齡。令我高興的是,蕭克的秘書送來的蓋章書有3本之多。我除了自己收藏外,還將其中一本贈給我的同事曹彭齡將軍,因為曹彭齡是曹靖華之子,而曹靖華是蘇聯著名革命小說《鐵流》的譯者。在《蕭克回憶錄》中,蕭克承認,他創作《浴血羅霄》受到了《鐵流》的激勵,他的目標是使《浴血羅霄》成為“中國的《鐵流》”。
在開國上將中,蕭克不但軍事指揮才能卓越,論文學造詣也是佼佼者。歷時50載創作完成的長篇小說《浴血羅霄》能夠榮獲茅盾文學獎,這在開國將領中就獨一無二。
回顧我接受高等教育的經歷,除了學習英語外,還有一段學習軍事指揮的經歷,當時的校長就是蕭克。
1972年,蕭克被任命為軍政大學校長。在他的主持下,1966年后中斷的軍事教學在我軍最高學府得到了恢復,其中最先開設的課程是“未來反侵略戰爭初期的戰略問題”。1977年底,以軍政大學軍事系、政治系、后勤系為基礎,分別組建軍事學院、政治學院、后勤學院,蕭克被任命為軍事學院院長兼第一政委。我于1981年參加了軍事學院高級系速成班的學習,成為蕭克將軍的一位學生。
治軍嚴格的蕭克將軍治校也嚴。給我深刻印象的例子是我在軍事學院的同學李海波,由于要出國擔任駐蘇聯的武官,需要提前畢業,但蕭克院長堅持要畢業就必須考試合格。結果,為了李海波一個人,學院專門組織了一次考試。李海波最終取得了優秀成績。李海波回國后曾任沈陽軍區參謀長,不幸于1991年因病去世。令我印象頗深的是軍事學院馬拉松式的結業考試。我們被封閉在考場內,從上午直到黃昏,連午飯都由專人送進考場。這樣嚴格而漫長的考試,也是我平生所僅見。可喜的是,在少數取得優秀成績的學員中,我名列其中。學習期間,我耳濡目染于蕭克的治學治校風格,對他的風范有了直接感受。幾乎每天早晨,我們都會在學院的大院里看到蕭克腰板挺直,健步如飛,一副典型的武將氣概,虎虎生風。我們畢業時,蕭克作為院長檢閱我們畢業班方隊的情景,至今仍歷歷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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