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和異鄉

我記憶中的故鄉已經消失了。

祖輩世代堅守的鄉村發生了徹底的逆轉——由鄉村到城市的逆轉，只是我離開故鄉后幾十年的時間。我沒有像祖輩那樣駐守故鄉的土地，年輕時遠走他鄉，四十年來已把異鄉當故鄉，因而沒有目睹和參與故鄉從農村到城市的轉變過程。

故鄉王可樂村——這個距徐州市二十五華里，曾布下我青少年足跡的貧窮鄉村，因為城市的拓展，已劃歸徐州市經濟開發區。

乍然歸鄉，眼前的一切都感到陌生，一排排現代化的樓房，代替了過去那些低矮的茅草屋，村前兩個冒著黑煙的水泥廠已快把村南的大山吞沒為平地!一條從福州到北京的高速公路從村子西頭橫穿而過，僅相隔不到二百米的另一條從上海到北京的高速鐵路正在建設，徐州市五環路繞村而過，原來空曠的田野已被切割得支離破碎。

這是我的故鄉嗎?我的記憶突然變得模糊了……村里那早晚升起的裊裊炊煙;家家茅草鍋屋里風箱呱嗒、呱嗒舒緩錯落的聲音;下地和收工的社員們在朝陽和暮靄中扛著鋤頭和鐵锨，懶散地行走在田間小路上;隊里的牛把式吃力地扶著犁把，吆喝著老牛慢騰騰地耕著地……一群少男少女在豆地里忙著割草，因為十二斤青草可以掙一個工分，突然三妮站起來，手里舉著一個拳頭大的野甜瓜炫耀，我和幾個伙伴趕忙跑過去，五個人把野甜瓜分了，一人一小塊，瓜沒熟，還有點苦，卻都吃得津津有味……離開故鄉四十余年了，無情的歲月改變了生活，鄉村的許多事物，有的已經消失。農場的碌碡滾，生產隊飼養室那一溜喂牛的石槽，車屋里的牛拉車，連同貧窮都一同消失，沉淀進歷史的塵埃里。

我記憶里的故鄉只能埋藏在心底，留在我的夢中。

我為故鄉的蛻變慶幸，更為鄉親們康樂富足祝福。但在故鄉做客僅僅幾天，心里卻對故鄉的認同卻悄悄發生了變化。故鄉發展工業，是以犧牲自然環境為代價的?；颐擅傻奶炜诊h散著從工廠煙囪涌出來的煙塵，渾濁的河溝里發出腥臭味，路旁樹木稀少，已經聽不到鳥的鳴叫。這不由得讓我與山清水秀的秦巴山區——我的第二故鄉漢陰縣作比較，覺得山美、水美的漢陰更可愛，更讓我留戀與自豪。

漢陰的工業不發達，全縣可數的幾個工業廠礦加起來還沒有故鄉一個鄉鎮甚至一個村子工業廠礦多，兩地懸殊的經濟收入更無法比較。這是歷史發展進程中多種因素造成的東西部發展的不平衡。因為漢陰工業發展緩慢，又加上國家南水北調的決策——陜南作為漢江流域的中上游地區，實施山清水秀工程，保護大自然的生態平衡，確保一江清水供北京、天津兩地居民用水。漢陰和安康市各縣積極響應國家的這一決策，關閉、停建了對環境污染的工礦企業，山區二十五度以上坡地一律退耕還林，禁止砍伐森林樹木，嚴禁木材貿易出境。由于保護自然環境的措施及時而得力，才使漢陰這塊世外桃源般的家園更加秀麗、多姿多彩。

當年我從故鄉初到漢陰，望著重疊起伏的綠色山巒，月河兩岸的平疇阡陌，碧綠的稻秧與金黃色的油菜花交相輝映，淙淙的山泉水從堰渠里流進農田，野鴨在堰塘里嬉戲覓食，一群群白鷺在溪澗上空翻飛……心里就驚嘆這人與自然的和諧景致。當我從城北進入秦嶺南麓，看見溝壑縱橫、泉水潺潺、植被豐茂、森林樹木遮天蔽日，溪畔、溝坡、山間平臺上，那三三兩兩的農舍都被茂林修竹環繞，處處呈現出小橋流水人家的景象……讓人陶醉的山林美景和淳樸厚道的民風吸引我把戶口從徐海平原遷來漢陰的秦嶺山中。改革開放后定居縣城，兩個兒子在這里出生成長，先后從這里走進大學殿堂。漢陰成了兒子的故鄉，我更與漢陰結下了永遠解不開的濃厚情結。

漢陰因為工業不發達，被列為國家級貧困縣，每年還需要國家財政補貼。在改革開放的大潮中，人們越來越崇尚金錢，追求物質化的生活理念，使很多地方忽視了對人文環境和生態環境的保護。但漢陰縣縣委、縣政府清醒地認識到漢陰的地域特色:中國的漢江流域和歐洲的多瑙河流域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認定是人類生存居住的最佳環境!而漢江流域又是漢族、漢文、漢文化的發祥地。漢陰北依秦嶺，南枕巴山，地處漢江谷地，具有得天獨厚的歷史人文環境和良好的生態自然環境。于是，文化旅游業被作為發展振興漢陰經濟的切入點，籌建了“三沈紀念館”，把在漢陰出生的沈尹默、沈士遠、沈兼士三位在五四新文化運動中做出卓越貢獻的文化大師推介給國人。建館當年即吸引了全國二十五萬人次前來瞻仰紀念。春暖花開時節，月河兩岸百里油菜花海四溢飄香，縣政府連續舉辦了四屆油菜花節，數十萬游客蜂擁至此，觀花海人家，賞民俗文化，游園林縣城，品特色小吃。菜花節的成功舉辦，被中國花卉評選委員會評為“中國十大花卉類節慶”之首，被冠名為“中國漢陰油菜花節”。在舉辦漢陰油菜花節期間，正值延續了近二百年傳統的漢陰三月三物資交流大會，縣政府不失時機進行招商引資，發展科技含量高、經濟效益好、資源消耗低、對環境無污染的生態工業，促使了工業經濟和旅游經濟的蓬勃發展。隨著國家西部大開發戰略的實施，縣內基礎設施建設也取得重大進展，各鄉鎮開通了公路和電力設施，讓世代居住秦巴山區的山民看上了電視，用上了電話，連上了互聯網，使山外精彩的世界展現在了山民面前。巴山秦嶺不再閉塞，連結著祖國的四面八方。旅游業進入了一個嶄新的發展階段，“養在深閨人未識”的四十余處旅游景點:月河環帶、雙乳對峙、三蠟直壁、臥龍盤踞、朝陽古洞、紅崖古寺、兩合崖壁、擂鼓奇峰……省級鳳凰山森林公園，縣級大木壩森林公園，縣城龍崗森林公園，兩合崖、鳳凰山莊、龍寨溝……還有明城墻、江南會館、文峰塔、鐵瓦殿、文廟等古建筑，以及10余處新石器時代的古村落、石刻等文化遺址，終于讓自身的美麗魅力與豐厚的文化底蘊，展現在了游客面前。

然而美麗的漢陰還沒有被國人所知，大多數人還不知道漢陰的綺麗風采。在我的故鄉，就有親友對我說:“你一家人趕快遷回來，你在那個鬼地方一輩子也不能發芽——黃土高坡，住窯洞，吃小米!”這就是故鄉親友對陜西的認識，聽了讓我哭笑不得。殊不知一過秦嶺南麓，就屬于亞熱帶濕潤氣候，與秦嶺以北截然是另外一個天地。沒到過漢陰的外地人，大概心里都未曾想到漢陰處處滲透著江南水鄉的韻味。如果故鄉的親友來漢陰，我一定陪著游遍漢陰的旅游景點，讓他們領略原生態的大自然風光，吃遍農家樂的山珍菜肴。我會告訴關心我的故鄉親友們:衡量一個地方人們的生活幸福指數，不僅是從人均收入多少資金，人居環境同樣是一個重要因素!我想親友們最終能夠理解我人老了卻不愿葉落歸根，而要廝守異鄉的緣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