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懷凌詩五首

抬頭已是黃昏

我就在路邊蹲著抽煙

看四只螞蟻把我扔掉的煙蒂用力地搬動

一只叫不上名字的小蟲子，從一棵冰草的

根部爬上梢頭

微弱的、緩慢的——

冰草彎了一下腰，蟲子掉到地上

又開始往上爬，又掉下來……

整個下午，我在抽煙

螞蟻在搬煙蒂

蟲子在爬冰草

一頭驢馱著一袋化肥，吆驢的人經過我身邊

自言自語地說：咋一眨眼工夫，天就黑了

寒風中的玉米秸

它曾經獻出了滿天星斗

——一粒玉米就是一顆黃金的星子

它還可以獻出自身的蜜，讓牛羊的音質更

甜一些

或者燃起一縷炊煙，喚起生活殘缺的記憶

但現在，它把最后的水分獻給了風

干枯地、無援地佇立在冬日的曠野中

朔風浩蕩，它抱緊葉子的臂膀，瑟瑟發抖

天氣一天比一天冷了。如果玉米秸是骨頭

的話

寒到徹骨，寒到內心惶惑

這樣一片龐大的土地，一片裊裊炊煙

竟然也不能為它騰出一塊麥場，相擁著取暖

或者獻出最后的夕陽

我每次經過這里，忍不住都要多看一眼

這是我的民間，我的草木春秋

該謝幕的都已謝幕。帶著不舍

該孕育的，懷揣夢想，等待春天

而這一片無人關照的玉米秸，孤寡著，瑟

縮著

風吹玉米秸，風也吹著人間

在賀蘭山

我更看重的是直刺天空的鋒芒

歲月把一座山的石頭打磨成利器

賀蘭山讓天空更加陡峭

至于刻在崖壁上的痕跡

我更愿意把它看作是牧羊人和樵夫的寂寞

當白天比黑夜漫長，欲望比太陽熾烈

石頭上就留下了被時光奴役的體溫

在賀蘭山，我沒有多余的思想……

看天、看石、看蔥蘢茂盛的沙棗和練習跳

躍的巖羊

我不想在石頭上留下一星半點的隨意

讓后人去絞盡腦汁破譯

我無所事事地來，又無所事事地回去

風繼續打磨著石頭的利器

到此一游

我看著蜜蜂、蒼蠅和七星瓢蟲

它們用脆弱的翅膀翻曬著履歷

還有那些螞蟻，把一棵草當成大樹

或者把一塊土當成大山，盲目地爬

一對尚未脫離低級趣味的蝴蝶

互相追逐著青春，一再把婚期提前

這個地方本沒有什么風景

荒蕪的暮色、荒蕪的心情……

我知道，任何一個浪漫的幽靈也會裝神弄鬼

而我，只是到此一游

請允許我

雪落大地，大地一夜白頭

而我的堂兄，一個目不識丁的農民

一夜之間，所經歷的嚴寒

足以讓血液結冰

我用一瓶劣質白酒御寒

替自己，也替一家人壯膽

親人們無休止地哭訴著一個名字——轉平

就在太陽快要落山的時候

從六樓的腳手架上墜落

以飛翔的姿勢完成了人生的最后一個動作

罡烈的風，吹滅了三十三歲的燈盞

現在，他在黑暗的掩護下

平生第一次享用從銀川至固原的專車

我不愿意從眼前的惡夢中醒來

面對更深更冷的黑暗逃避追究的西裝革履

我一次次聲嘶力竭，一次次斯文掃地

在漫長的煎熬里……

請允許我有無恥的時候

當運送尸體的汽車開到村口

當日子翻過黑白不明的一頁

我與生活達成了妥協

蘸著淚水簽約了一份屈辱

我只想多要點錢

為年邁的堂兄和他懷中不諳世事的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