漲沙

那夜心情不佳，一直失眠，后半夜便獨自一人到錢塘江邊看夜潮，從護城河橋走向夾塘的時候就已本能地察覺夜色中蘊藏著某種詭異，往日江風凜冽，此時卻靜寂得一點風聲都沒有，一步步走上海塘，頓時傻了眼：往日波濤洶涌的錢塘江，連一點水也沒有了，整個杭州灣喇叭口變成了一片沙地，確切地說是一片沙漠。當時的確是嚇了一跳，周圍空寂無人，懷疑自己走入了冥界。

連忙沿著原路退回到護城河北岸，四下張望，看到不遠處的居民樓里還亮著一盞燈，還好，終于回到了人間。

2006年10月，觀潮勝地鹽官，原本一覽無遺的廣袤的錢塘江江面忽然變成了一片沙漠。大河上下，頓失濤濤，那種一夜間滄海桑田的詭異，給這里的居民帶來驚奇、疑惑和想象。在短暫的不安之后，年輕人開始涌向海塘，他們爬下魚鱗石塘，在沙地上行走、玩耍，體驗從未有過的樂趣。大家開始小心翼翼，怕沙下還有暗流，整個兒陷進去，走著走著，膽子就大起來，越走越遠，一步一步踏過原來只有波浪才能駐足的地方……

據鎮上居民回憶，大約是17日出現這種景象，而16日還毫無征兆。他們中的一些人在海塘上擺個小圓桌，放一些椅子，拎幾個熱水瓶，做做賣茶水的小生意，16日晚上10點鐘收攤前，杭州灣還是濁水翻滾，氣勢磅礴，次日上午再來到海塘開工時，就變成眼前的模樣了。

錢塘江，浙江的母親河，她溫溫柔柔流淌到東徑120.32，北緯30.24的時候，江面跨度驟然增寬，一下子變得渺渺茫茫，這里，其實已是江和海的臨界點，對于江來說，生命走到了盡頭，清澈的流水變得渾濁和苦澀；而海，以漲潮的形式從這里向內陸侵襲，默默塑造了北岸平坦的土地。在鹽官，錢塘江與東海杭州灣是同一個概念，這里既是錢塘江的下游，又是東海灣的一部分，江和海不斷碰撞和互相包容，孕育了一個天下奇觀——錢江潮。由于海寧鹽官鎮是觀潮最佳地點，錢江潮又往往被稱作“海寧潮”。一向有“濤山浪屋、吞天沃日”、“雪山駕鰲、雷奔電擊”之形容的海寧潮近三十年來雖有漸小的趨勢，但一日兩潮還是很準時的，而眼下，別說潮了，連水都消逝得無影無蹤。

對于這次漲沙，多家媒體進行了報道，《錢江晚報》的新聞稿作如下描述：12月19日，在鹽官鎮占鰲塔以西沿江邊四分之一的錢塘江江面被沙土漲滿，約2公里。其實，從占鰲塔向西溯江而上，漲沙的江面遠遠不止兩公里，漲沙后，我曾驅車在海塘上一路西行，占鰲塔以東確無漲沙現象，但在海寧老鹽倉地段，江面也漲滿了沙，只不過這兒的沙面上有一層薄薄的水，水約3－4公分厚。而從鹽官至老鹽倉，直線距離超過10公里。

漲沙，決不是簡單的錢塘江枯水露出了河床，而是沙擠走了水，沙上漲至原來水平線的位置。一般來說，上漲的沙有0.5－2米的厚度。可以計算一下，這些漲起的沙有多大體積!錢塘江的漲沙，不僅使錢江大潮消失，還導致寧航運的堵塞。短短幾天，在錢塘江與京杭大運河交界處的杭州三堡船閘以內，等待開閘放行的航船便排得一眼望不到頭。他們在等待錢塘江水位的上升，素不知，這并不是等幾天的問題!

鹽官鎮的幾位老人回憶，上世紀60年代中期有過一次漲沙，當時，可從鹽官直接走到對岸的蕭山，漲沙一直持續了兩個多月，此后，1978年有一些跡象，再往后就沒有出現過了，所以，鎮上的年輕人大都不知“漲沙”為何物。

對于這次漲沙的原因有人認為，從2003年開始，錢塘江就一直處于枯水期，梅汛期雨量小，上游來水量少，對江道的沖刷能力降低，加上近期雨水少，因此出現漲沙現象。如果上游的水流量加大，這種現象會很快消失。

我不太認同這種說法，“萬綠鋪平野，江流聚漲沙”，萬綠是草慢慢長起來的結果，河床的沙是江水長時間流淌帶來的。如果是近年的枯水期所引發，那么這次漲沙是個逐漸累積的過程，應有漸顯的漲沙征兆，不會一夜之間滄海桑田。

1934年夏天，錢塘江流域曾出現百年不遇的大旱，從6月20日至8月21日，71天時間里，上游來水量銳減，杭州海寧一帶也只在7月18日至24日下了總量為30－40毫米的零星小雨，很多日子氣溫超過40％，35℃以上的日子有55天，海寧全境河流干涸、田地龜裂，顆粒無收。很多人在河心掘井取水，更有甚者，將茶館搬到了河床上營業。即便如此，也未見當年有“漲沙”的記載，可見，雨水的多寡，與漲沙無多大關聯。

歷經嘉靖、隆慶、萬歷三朝的明朝水利專家潘季馴曾四任河道總理，主持治理黃河，他認為河道寬則流速小，流速愈小則泥沙沉淀的機會愈多。

如果將他的理論沿用到這里，錢塘江漲沙就應是流速小造成的。但是，錢塘江顯然不是黃河，特別是杭州灣段，它是國內唯一水流方向一日四變的河道，向東，然后向西；然后再向東，向西。江水從安徽入浙，一路經淳安、建德、桐廬、富陽、杭州，江水清澈見底，其安徽至淳安段謂之新安江，在建德境內被稱為建德江。到了桐廬稱作桐江，富陽境內又叫做富春江，兩岸景色秀美，是國內泥沙含量最低的河流之一，歷史上留下了眾多贊美其山清水秀的詩詞曲賦。她繞了個“之”字形后到達鹽官，這是所謂的“一江春水向東流”，然后，東海一晝夜的兩次漲潮，使海水從杭州灣口倒灌進錢塘江，由于杭州灣的喇叭形口子越收越小，水流越堆越高，形成速度極快氣勢洶洶的涌潮，這是所謂的“一江海水往西涌”。24小時內，水流不斷地來回沖刷，泥沙很少有“聚集鬧事”的機會。

也有專家認為，錢塘江漲沙與地殼運動有關。地殼每時每刻都在運動，杭州灣又處在敏感的東海大陸架上，一個微小的變動，可能引起“蝴蝶”效應，造成一夜漲沙或一夜退沙的現象。我認為這種說法可能是有一定道理的，因為漲沙的現象，也可理解為河道淤積堵塞，上游的水下不去，東海漲潮的海水也進不來，無法形成涌潮，這樣，上游水帶來的泥沙便會越來越淤積，使河道的堵塞不可逆轉。但杭州灣漲起的沙可在一夜間消失，如果不是地殼運動所引起，很難有說服力。

鹽官小鎮，自古就有“搬沙鬼”的傳說，傳說它住在錢塘江里，晝伏夜出，力大無窮，愛惡作劇，可以在一夜間將沙搬來，又可在一夜間將沙搬走。鎮上的人對“搬沙鬼”是沒有好感的，既不畏懼，也不供奉，因為他一“頑皮”，就會砸了鎮上居民的飯碗。除了農業，鹽官過去最大有產業就是“過塘”業，所謂“過塘”，就是錢塘江南岸“上八府”(于波府，紹興府，臺州府，溫州府，處州府，金華府，嚴州府，衢州府)地區的貨物，從對岸用船運來，在鹽官卸貨，再通過內河水系轉運到上海及北方地區。民國鼎盛時期，過塘行的搬運工達到3000多人，這么多員工，即便放到現在，也是一個勞動密集型中型企業了。如果一漲沙，兩岸便不能通航，上八府的貨物便在杭州駁運或直接海運，鹽官就被“邊緣”化了。鎮上的過塘業旺盛到了上世紀三十年代，直至茅以升主持建造的錢塘江大橋通車以后，才逐漸衰弱下去。

近年來，鹽官鎮致力于發展旅游業，而錢江涌潮是當地最大的旅游資源，一漲沙。便失去了賴以發展的基礎。涌潮沒有了，希望也就沒有了。大家明白，漲沙不可能作為一個長期的旅游“賣點”。原先知道錢塘江大潮的大多或許感到新奇，會來看看走走，琢磨一下漲沙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是什么模樣，時間久了，也就膩了，形不成新的旅游資源。不過，這次“搬沙鬼”總算給了些“面子”，沒有提早運作，“他”在觀潮節結束后才搬沙，不致讓觀潮客掃興而歸、讓政府下不了臺。此前的2006年10月9日(農歷8月18日)，應是本年度錢塘江潮的最佳觀賞日，當地傳統的觀潮節。蘇東坡曾著詩：八月十八潮，壯觀天下無。很早時候，有關部門就預測，今年會形成“十年大潮”，但監測數據顯示，8月18的“錢江秋濤”并沒有配合人們的期待，杭州市水文資源總站水情科表示：2006年潮水大致與2005年持平，在歷史上只能算正常年份，并不能稱作“十年大潮”。

近些年，最大一次錢塘江潮出現在1997年農歷8月18日，當時正值臺風登陸。杭州蒼前水文站的監測數據顯示，高潮位達到9.87米，涌高2.5米。而有關部門作出2006年會有“十年大潮”的預測，也是基于水文資料的分析，當年雖然沒有形成大潮，氣勢還是有一些的。可見，說錢塘江處于“枯水期”，其實是缺乏根據的。

2006年的漲沙，一直持續到2007年的上半年，2007年的4月27日，我驅車去杭州，途中在鹽官小憩，走上海塘，江面還是一片沙地的模樣。而后，6月份再去鹽官，漲沙現象已不見，聽說也是一夜之間消失的。然而，2007年底，漲沙現象又出現了，這次的漲沙情況要稍好一點，沙地上有一層“瓜皮水”，錢塘江涌潮也沒有消失，還使鹽官鎮恢復了一個傳統風俗——搶潮頭魚。鎮上的居民穿著短褲，光著腳丫，撐著長柄漁兜，在隆隆的潮聲里，背對潮頭，隨潮奔跑，把卷入潮頭的魚撈進漁兜，然后扛著繼續跑。

搶潮頭魚曾是鹽官居民的一個生計，一些身強力壯的小伙子成一絲不掛，跑在潮頭前，打撈被潮水打得暈頭轉向的魚類，由于渠大水深，每年有不少年輕人命喪洶涌的潮水中。1949年后，這個風俗漸漸沒落了。這次漲沙，有潮水，但浪小水緩，基本上無生命危險，個別年輕人就躍躍，欲試了。

2007年末到2008年上半年的漲沙。在占鰲塔以東地段也出現了，據估算，錢塘江杭州閘口至海寧鹽官段淤積泥沙達到3000萬立方米，主要集中在杭州倉前至海寧鹽官段，平均淤高0.5米。其中，老鹽倉到鹽官段平均0.7米，占鰲塔以東鹽官至大缺口段平均淤高0.5米，其中鹽官占鰲塔地段的漲沙吃掉了魚鱗石塘的4級臺階，達到1米多高。

2008年春節期間江淮地區暴雪帶來的巨大水量，也絲毫未改變漲沙的情形，許多在外地工作歸鄉過年的鹽官籍人士，想再看看大潮的愿望也沒能實現，只能望洋興嘆。

漲沙越來越頻繁，不得不引起我們的深思。這幾年，錢塘江兩岸的各縣一直在不余遺力地圍墾，筑起了越來越多的丁字壩。向大海要土地，以平衡房地產或工業園區開發所失去的耕地數量，致使杭州灣喇叭口越縮越窄，潮水也越來越小，而所有這些，大自然總歸是要向我們報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