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抬了眼,梅從內屋走了出來,年老的梅的咳嗽聲如三十年前母親的復制。
三十年前的一天早上,一個叫田的少年跨過老屋的青石條門檻。少年的母親在準備早炊,低沉的咳嗽聲遠遠落在少年的腳后跟。炊煙從瓦煙通涌出后飄飄灑灑如飛天舞者。母親的咳嗽聲便成了炊煙的舞曲。這天早上,少年田瞞著母親悄然離家出門,一份大學入學通知書在他懷里起伏不定。在他的背后,一個棱角模糊的長影在青石板上剝離前行。少年田站在八仙潭邊那塊兀立的巨石上,一扇綠樹環繞的潭面緩緩展開。少年田英俊的臉上掛著無奈的傷感,淺紅色的通知書在他手上折成一個棱角分明的紙飛機,猛地一扔,一個螺旋弧度,紙飛機跌破潭面,少年田的心倏地沉入潭底。也就是在那天早上這一刻,一個叫梅的少女沿著田的足跡站在他身旁。風很輕,山很靜,少女梅慢慢脫落身上的衣服,天使般的臉上帶點羞澀。她的眼神平靜而堅定,少女梅毅然縱身而下,她美麗的軀體在水中尋覓……終于,少女梅在潭底找到那只微微顫抖的紙飛機。紙飛機輕放在少年田手心的那一瞬,少年田和少女梅相泣相擁……這時,天是瓦藍瓦藍的,一觸可及,水是瓦藍瓦藍的,一觸可破。
三十年前的一個下午,少年田走過被村里人踩了一百多年的青石板,踏上求索的漫漫人生路。
三十年前的八年后,一個叫蘭的優雅年輕女人走進青年田的廉租房。房內除了一張單人床,四壁空無。梅的相片已塵封在床底裝書的木箱里,青年田偶爾還聽到寄蟲在床底的咬嚼和呻吟聲。當年的少女蘭和少年田是大學的同窗,少女蘭一直想走進少年田的內心世界,少年田的心扉如床底塵封的木箱久叩不開。后來的許多傍晚,田和蘭經常依偎在公園的湖畔,湖面沒有八仙潭清澈的瓦藍,卻有著霓虹迷離的魅力。再后來,田和蘭舉行了盛大的婚禮,田和蘭從紅地毯上步入婚禮殿堂,婚禮的場面氣派非凡。青年田此時感悟到,走在紅地毯上比游在瓦藍的潭水里更令人踏實。梅繡的那兩雙鴛鴦戲水鞋墊,青年田早已擱在那個塵封的木箱里。
三十年前的十五年后。中年的田已身居高位。很多時候,田常背著蘭,與一個和梅長得幾乎一模一樣叫香的女人幽會,田和香棲身在別致的小巢里,濃濃情話伴著綿綿情意。中年田有時也有難以釋懷的傷感,在這個寬敞的居室里,他始終找不到瓦藍瓦藍的天和瓦藍瓦藍的水。田的一聲嘆息讓香很迷惑。
三十年后,一場暴雨剛過的一個黃昏,已經年老的田一身泥濘和疲憊地站在老屋青石條的門檻前,他因貪污剛刑滿釋放。年邁的母親正佝僂著背,吆回野放了一天的家禽,母親的咳嗽聲里多了一份蒼老。年老的田像做錯事的孩子,低頭跨過門檻。母親抬了眼,梅從內屋走了出來,年老的梅的咳嗽聲如三十年前母親的復制。
年老的田說:梅,你也在這里。
母親哀婉地說:梅一直都在這里!
在一個明月高懸的夜晚,年老的田獨自來到那塊兀立的巨石上,月亮移到潭心時,他赤體縱身跳下,不知年老的田能否找到那片瓦藍瓦藍的天,還有瓦藍瓦藍的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