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 當前,“公民社會”似乎成為一個頗受肯定的時髦理念。“公民社會”作為一個外來詞,當拿它來判斷中國社會現象時卻發生了一個很有意思的問題。究竟中國現在有公民社會嗎?有人說中國公民社會現在已經很發達了,也有人說中國沒有。為什么會發生這種爭執呢?
賈西津 人們對中國是否有公民社會,中國的公民社會是發達還是欠缺,具有截然不同的看法,其中,差異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人們在完全不同的意義上指稱“公民社會”。公民社會是一個外來詞,英語中的“civil society”隨著時間發展也具有不同含義,大體上有三種最主要的用法:作為自治秩序的公民社會,作為政治國家之外社會領域的公民社會和作為第三部門的公民社會。“第三部門”的概念是20世紀70年代以后發展起來的,強調政府部門和企業部門有不能解決的問題,需要非營利的志愿部門來介入,它是一個公共事務治理的概念,與二戰后福利國家治理模式的反思有關。但在17、18世紀,與當時市場經濟、資產階級發展有關,公民社會指的是國家不能干預的市民的自由空間,所有能夠抵御國家干預、保障市民自我權利的部分都叫市民社會,所以,在黑格爾的《法哲學》里,公民社會包括市場經濟、志愿結社、警察和獨立的司法。再往前追溯,亞里士多德首先提出公民社會的概念,用以描述與散居的村落狀態不同的城邦生活的特性,即民主議事的、自治的政治生活共同體,所以,從詞源上,“公民社會”和城邦、政治共同體、文明社會是一回事。作為自治的政治共同體,即文明社會的公民社會,是出現最早的,也是傳承最久最廣的含義,如康德的“普遍法治的公民社會”,博蘭尼的“自發秩序”,哈耶克的“自生自發秩序”,奧斯特洛姆所說“多中心秩序”等,均是這個含義。
當代歐美社會關注作為第三部門的公民社會,其背景是因為其政治的民主自治秩序,其國家所不能侵犯的公民個人權利空間,已經通過更細化的制度得到很大程度的保障,如憲政,發達的司法制度,權利運動等,所以,公民社會的內涵就比較局限地指向了志愿組織、生活世界、休閑權利等更為細微的人性需求。在觀察中國社會時,不能忽視公民社會的三層含義所包含的制度涵義。如果簡單地從數量上去看中國特色的民間組織,包括把黨政建立的外圍組織,甚至事業組織,村委會、居委會等均納入在內,就會得出中國已經擁有非常發達的公民社會之誤判;如果我們從制度意義上去分析,關注真正社會自發的志愿機制是否建立起來,政府的權力邊界有沒有確立,公民的個人權利有沒有得到充分司法保障,社會自生自發的自治秩序有多大程度的發展,那么就會得到比較全面的印象。
記者 根據您多年的研究,中國公民社會有哪些特點?
賈西津 我們仍然根據公民社會的三層含義來觀察。首先,在政府、企業組織之外,志愿組織或第三部門在中國的發展如何?公民社會指數(CSI)的研究顯示,目前中國名義上正式注冊的“社會組織”,以及未注冊但具有社會組織性質的組織數量不少——在民政部門注冊登記的社會組織超過40萬,學者估計屬于社會組織性質的有上百萬——但并未有效地構成一個“第三部門”或者社會力。其主要原因有兩點:第一,公民自發組建、參與、公民自主性并未成為社會組織的根基,很多名義上的社會組織具有較強的行政目的和行政背景,為數不多的民間自發組織大多活動于社會邊緣,離普通人們的生活比較遙遠,在人們的日常體驗中,做事情看政府,有問題找政府,政府仍然是與每天的日常生活最近,最息息相關的主體。這說明志愿性的生活還遠不是我們的一種生活方式。第二,社會組織內部之間聯接少,沒有形成一個體系。在公民社會發達的國家,社會組織(NGO)的聯盟、網絡、傘狀組織、代言組織,以及各種支持性組織非常發達,構成第三部門的支架結構,而在中國,由于法律不健全,社會組織之間缺乏縱向和橫向的聯接,數量雖多,小而孤立,好像一百萬單個的家族企業不能等同于一個跨國公司一樣,單純的數量多形不成NGO的社會力。
其次,從政治國家所不能侵犯的公民自主空間來觀察。自晚清以后,中國無論在市場經濟和私權、志愿組織,或契約與獨立司法方面,均能看到類似要素的出現,不過這些因素總有一個與西方社會不同的特點,即它們與國家或政治權力之間的嵌合性比較強。比如晚清有發達的鹽商組織,而鹽商本身就是官商;有民辦企業或者慈善機構的出現,而一旦增長到一定程度,就被收歸國有,回到國家控制之下;晚清立憲也很快被革命替代了,沒有確立起有限政府的思路。這些現象和目前中國私權、社會組織、法治建設的特點有很大程度的類似之處。也就是說,目前雖然有很多民間自生自發的現象,有一些經濟和社會的自由空間,但受到法的保障的、政治權力不可侵犯的公民的政治權利、私有產權、公民主體性受到的制度保障還是比較虛弱的。
最后,從自治秩序,或“普遍法治下的自由社會”的角度來觀察中國社會。可以看到,個體自由的理念,公民權利基礎,契約文化,法治,憲政,自治政府,公民自我負責、自我治理的生活方式,或者說,一種自由的、社會自生自發的秩序,顯然還不是主體的社會生活方式,其中,制度的差異和文化的差異都是巨大的。從這個意義上說,中國還遠遠不是一種公民社會。
記者 中國公民社會在發育過程中,又有哪些弱點?
賈西津 第一是NGO組織上,自發性弱,組織之間沒有聯接成體系,社會力不強;第二是志愿參與上,大量的資源、人力、責任、訴求,仍然都集中性地指向政府和權力部門,而不是分散性地在社會之中,參與式地生活;第三是法律制度上,我們的法律制度還不是基于保障公民權利,尤其是自由權利而建設的;第四是公民意識上,公民社會是一種建立于個體自由、相互尊重和理解、契約精神、自我負責自我治理的生活方式,而這種公民意識還普遍薄弱。
記者 現在對國家與社會關系有不同的看法,有人認為社會應該是獨立于國家的,也有人認為公民社會和政府之間是制衡的、對抗的關系,您怎么看在中國這二者的關系?
賈西津 無論合作伙伴,還是制衡與對抗,這些理論都是基于社會與國家獨立的前提做出的,沒有獨立,就談不上制衡,也談不上合作,只可能存在附屬或雇傭。之所以強調社會與國家之間的獨立性,并不是說社會與國家是對立的,它的意思僅僅是:社會有社會的志愿機制,與強制性為特征的國家權力機關是兩種不同的運作方式。公民社會是解決問題方式的創新,是一種生活方式,所以它才特別有意義;它不是對國家行政權力的資源補充、人手補充(后者等同于提高稅收比例)。所以,在中國,我們可以認為社會與國家之間不是以對抗而是以伙伴關系為主,比如英國的社會與國家就更加合作而不是對抗,但無須回避,社會與國家之間應該是獨立的,有邊界的,不是隸屬或附屬的。
記者 在社會的演進中,當前中國公民社會到底呈現一個什么樣的路徑?
賈西津 晚清以后,中國社會就面臨了自上而下統治的合法性的挑戰。經歷了立憲、革命等過程,1949年建立起國家全面控制社會的“總體性社會”,由于其自身面臨的危機,出現最近30年的改革歷程。20世紀二三十年代有過一次公民社會的發展高峰,近30年見證了公民社會更長時間的發展。當前公民社會的發展有兩條路徑:其一是政府建立社會組織,力圖通過社會組織的名義和方式治理社會。其二是隨著經濟自由空間發生出的社會自由的要求,形成自下而上的公民社會發展的力量。近年來,公民的志愿意識和公共參與,企業家階層參與社會公益,私人基金會的興起,社會公益領域專業分工的出現和能力提升,以及政府的《行政許可法》、《信息公開條例》、《物權法》對私有產權的保護等新現象,說明目前公民社會有了更強的發展趨勢。但是它能否持續發展下去,并在層次上有所遞進,還不是一件必然的事情,它與公民力量和政治權力的動態平衡,教育和公民意識發展,法律政策環境的變化等,均有關系。因為目前的很多自由空間和公民自治行為還是非法治保障的,公民社會仍然很脆弱。
記者 公民社會從本源含義上是指一種自由秩序,那有人會說“為什么要有自由,政府什么都做了有什么不好?”您怎么看?
賈西津 如果政府是公民社會(自治秩序)中的政府,即在公民的自治秩序之中、公民根據法治契約精神建立起來的一種民主治理機制,方便管理重要的共同事務,那么政府必然是有邊界的、權力有限的,政府沒有獲得民主授權的部分都是公民自由自治的領域,不存在政府什么都能做的問題;如果政府不是公民社會(自治秩序)中的政府,而是外在于公民的“他治”者,那么政府憑什么要為被治理者(臣民)做事?沒有天上掉下來的餡餅,不自我承擔自由人的責任就不可能享有自由人的權利,就是這么簡單的道理。
記者 作為自治秩序的公益社會,在中國的推進過程中遇到哪些挑戰?又當如何去推進?
賈西津 第一個挑戰法律政策不能適應社會自治的發展需求。改革對社會組織的審批制度,自這一制度(雙重管理體制)建立之時起,就一直在爭論,政府、NGO實務界、學者,都承認雙重管理體制的問題,但直至今日仍然沒有原則性改變。這與憲法35條規定的公民其他權利,如言論權、出版權、集會權、游行示威權等類似,實際都實行的是政府審批制度。法律法規不能落實憲法權利,與我們的政治制度對自由的容納度有很大關系。目前社會的自治能力和自治需求都不斷提升,如果制度不能相適應,總會累積越來越大的社會問題。
第二個挑戰來自社會本身,而它又與教育制度密切相關。公民是一個需要學習的過程,比如西方的各種社會組織,頻繁的選舉,在各種法律案例和生活事例中對于自由權利理念的辯論等,都是公民教育的過程,與其說公民社會是在公民成熟之后建立的社會,不如說是在公民社會的教育訓練中學習成為懂得如何行使自由的公民,從而成就了文明社會。法學家耶林認為:“中國只要保留對成年孩子加以管束的戒尺,縱使擁有幾億民眾,也絕不會占據小國瑞士對他國所擁有的國際法地位。”這句話聽起來刺耳,其實值得我們反省。
記者 當我們的精英群體或中產階級在社會上出現的時候,有人認為其起的作用是推動公民社會發展,也有人認為是更強化了特權階層。您怎么看?(這個問題我是想引出“公民性”的探討)
賈西津 精英群體是擁有社會資源和一定話語權力的群體,他們對于社會發展的作用不可小視。但是這種力量是強化于公民社會呢,還是形成特權階層,成為社會發展的阻力?這就要看這一群體如何認知和追求自己的“美好”生活。如果精英群體主張自己的權利和尊重他人的權利,通過相互之間的協作、法律契約、社會參與,形成可擴展性的社會秩序,就是促進公民社會的方向;如果人們崇尚通過特權來獲得自己的自由和幸福,以能夠獲得更高的權力支持、可以游走于法律之外作為自己的榮耀,缺乏民間的相互之間的信任與協作,那么精英的產生就未必意味公民社會的發展。公民社會有賴于法的精神和民間的信任與自治的紐帶。
記者 請您對中國公民社會發展的趨勢和前景作一些展望。
賈西津 中國公民社會現在可以說發展到這樣一種階段,即有了30余年市場經濟發展和對私權認知的基礎,有了一定的社會組織數量的累積,有了一定的公民意識發展,現在正處于社會需求廣泛增長,社會組織出現向多層次結構化發展的需求和發展基礎,公民意識尋求生長點的階段,社會改革和公民社會的制度建設,有如1978年之前對經濟體制改革的要求,越來越需要體制改革來釋放新的生長空間。制度變革和經濟社會與文化發展的關系,是互促互輔的,制度變革給社會容留出創新空間,當社會創新累積到一定階段,又產生新的變革需求和為變革累積基礎。沒有經濟社會文化的漸進式發展,公民社會不足以支持制度變革后的運作,如蘇東劇變會走回頭路,中國1949年的制度變革,也缺乏足夠的公民文化支持,以至于在追求自由、民主的理念之下,走向國家全面控制社會的發展路徑;但反過來,當公民社會發展到一定程度,沒有制度性的變革,也會壓抑社會發展,積累社會矛盾,引發廣泛的社會問題。目前,中國公民社會的發展可以說是制度變革不足,社會發展受到壓抑和矛盾被累積。其中,最重要的制度欠缺是憲政法治的缺失,包括在公民權利的保障和政府權力的限定方面。
公民社會是公民自治的生活方式,是法治下自由的制度安排,是以個人為基點的社會,個人是社會最基本的責任主體,個人權利是社會規則最基本的出發點。從觀念上而言,從集體性的理念到個體性的理念,從單中心的控制性秩序到多中心的自治秩序,從權力信仰到法治信仰,是中國公民社會面臨的文化挑戰。
(選自上海《社會科學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