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雜志上的手機號碼

1、我是誰

人們都說我是文化人，我也不知道我算不算個文化人。我只上過高中一年級，不到16歲我就參加了工作。這一步邁出去是好是壞我也說不清。我是個中等生。學習成績很少超過90分。考好了90分、80分，考差了60分、不及格。母親是家庭婦女，死得早。父親是農民，參軍提干當了官。他文化不高，不懂得引導教育孩子，開發孩子的智力。我的小學是混過來的。到了初中，我知道了學生應該好好地學習，學習對一生都有好處。可是，我的基礎差，腦子又不好使，我的學習始終都好不起來。在班級里我是一個老實本份、有點窩囊的孩子。我既不是學習尖子，又不是德智體全面發展的佼佼者。我就是一個比差生強不了多少的中等生。我甚至連差生都不如。差生有的還比較聰明、伶俐，只是不用功，不把腦子用在學習上。從這點上看即使我繼續上學也考不上大學，考不上中專，還不如早一點參加工作。我上學只上到高中一年級也不是壞事，早一點參加工作走向社會也是有好處的。

我又有了一張大專文憑，是在成人高校得來的非全日制學歷。我的這點學歷真的很可憐。如今，正規大學的本科生滿街走，研究生也是成堆成片的。跟他們相比我差得太遠了。就憑這點學歷，廠里的人說我是文化人，我都有點不好意思。盡管說這話的褒貶各占一半，還是說明了我這個人多少有那么一點文化。文化又叫墨水，書讀得多了就是墨水喝多了。我愛讀書。我還愛寫作。從中學到工作到現在一直堅持著。我發表過詩歌還發表過小說，這就是我文化人的來歷。

我在初二就喜歡寫詩了。智商不高、學習平平并不影響我好高騖遠。有一個高年級的同學，他學習好，是學生會主席，又寫一手好的詩文，是學生們崇拜的偶像。他大概就是我們的校園詩人吧。不知為何，我倆成了好朋友。我就愛寫詩了。買來了一個日記本把自己的詩寫在上面。課余時間，我和他談詩文和理想、未來。他的書很多，有《童年》、《在人間》、《我的大學》、《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扉頁上的作家像，給了我很大的視覺沖擊。我羨慕上面的人。覺得他們了不起，我渴望像他們那樣受人崇拜。我從來不知道天高地厚，沒想過撒泡尿照照自己。我倒霉就倒霉在這上面了。我第一首詩是在學校慶“十一”的文藝演出上“發表”的。我朗誦了自己寫的詩，贏得了臺下老師和同學們的掌聲。這可大大地滿足了我的虛榮心。像我這樣長相一般，學習一般，體育一般的男生，居然因為寫詩出了風頭，個別女生還投來青睞的目光，讓我得意了好長時間。我心眼實，干什么都是一根筋，這是我的長處，也是我的短處。長處是持之以恒，短處是不知變通。

2、她是誰

她叫青麥。這是一個很有詩意的名字，使人想起青青的麥地。

她爺爺曾是省政協的副主席。爸爸媽媽從公務員的崗位上辭職下海。經商有方成為成功的房地產商。不僅建房、售房，還兼并了兩家與房地產毫不相干的工廠。她有個哥哥，比她大5歲，在父母的公司任總經理。她在一個優越的環境中長大。上最好的幼兒園，最好的小學，最好的中學，最好的高中。后來又上了最好的大學。她從小就擁有最好的洋娃娃，最貴的玩具，最貴的書包，最貴的衣服和鞋子。上大學，她用的口紅、化妝品和香水都是世界名牌。大學畢業，她就有了自己的汽車和“最好的老公”，這是父母經心費力，千挑萬選的結果。可是。她并沒有感到幸福。她從小就少有快樂，她的快樂都被父母剝奪了。父母什么都干涉她，穿什么衣服，留什么發型，跟誰玩耍，上什么學校，學什么專業，干什么工作，選什么老公，看什么書，昕什么音樂，啥事都不由她做主，一點也不管她的感受。哥哥是個傲慢的家伙，目空一切，在父母嬌寵下家里頭稱王稱霸，沒有做哥哥的厚道和謙讓。他聰明，學習好，父母把他頂在腦瓜頂上。雖然，青麥在學習和各個方面并不遜色于哥哥，可是，她在家中的地位卻比哥哥差得很遠。在別人家里都是哥哥讓著妹妹，在他們家是妹妹讓著哥哥。憑什么呀，真不講理。上小學，青麥性情活潑開朗，喜愛歌舞，老師為了培養她，讓她到少年宮小紅花藝術團當演員，父母硬是不讓，說是怕影響學習。為這事她還哭過鼻子。上高中，她愛上了文學。喜歡舒婷的詩和川端康成的小說。偷偷地寫詩寫散文，被父母發現了，把她狠狠地訓了一頓，說她“沒出息”，還沒收了她的書本。她恨他們。覺得他們是南霸天和黃世仁。她就是吳瓊花和喜兒。她和一個剛認識的青年在旅館開了房，產生了一種報復父母的快感。她不是那種隨隨便便的女孩子，她是那種表面上順從，內心倔強的女孩子。她有時會干出很出格、很大膽的事情來，就像晴天霹靂把你嚇一跳的。她羨慕那些家境一般的孩子。他們雖然住的擁擠，穿的一般，吃的粗糙，可是快樂啊。一家人親親熱熱、相互溫暖，這樣的日子該有多好。

她也有過男朋友，那是一個單純善良有理想的男生，各方面都比較優秀。她知道父母是很挑剔的，一般人難上他們的眼。沒想到這個他們也看不上。他們說，太有理想的人沒什么出息，簡直是奇談怪論嗎。她老公是父母挑選的，人很精明，是那種出身低微，咬著呀拼著命往前奔的人。看人看事看到骨子縫里，說話辦事特別實際，對一切“虛”的東西都不屑一顧，太厲害了。青麥買了一本墨西哥作家胡安·魯爾福的《佩德羅·巴拉莫》。他卻說，買這干啥，一點用也沒有，誰還讀這些。青麥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眼睛，一個有研究生學歷的人竟然說出這樣的話來。他不是無知，而是太實際了。有一天，青麥開車碰見了一個碰瓷的無賴，她給他打電話，他冷冷地說，我在談生意，自己解決。她不愛這個男人，這樣的男人就是掙一座金山也不可愛。她覺得有些不合時宜的男人，偶爾犯些呆傻的男人反而可愛一些，至少他們是人啊。

他們離婚了。分道揚鑣各走各的路。為此。她跟父母也分道揚鑣了。她不再做他們馴服的羔羊。她還挺爭氣，幾年打拼下來自己擁有了一家餐館，一家超市和一個廣告公司。用現在的話說她是女強人了。開著自己的車，住著自己的房，她的作為讓父母也刮目相看了。他們承認了過去的做法有些不妥。

3、今天的我

我從來沒有掙過高工資，一直都是緊緊巴巴的，可是買書我從不吝嗇，我把所有的錢都用來買書了。中外名著，現代小說，古今思想家哲學家的著作，歷史書籍我讀了不少。在過去讀書人是受人尊敬的。比如，一個教書先生或是秀才，誰家有了紅白喜事都會請他，誰人有了疑難問題都會請教他。誰要是捧著一本書看人們就會肅然起敬。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東，風水輪流轉如今不好使了。如果有人捧著一本書看。有些人不僅不會起敬，還會嗤之以鼻，覺得這人有病。人變得實際了，太看重金錢了，實際的目光短淺。其實，讀人文的書是有用的，文化是有用的。萬貫家財可以吃光花盡，滿肚子墨水卻能受用終身。人們都不傻，只是被金錢蒙住了眼睛，被利益熏瞎了心竅。一葉障目，不見森林。要想干大事還得多讀書。越不讀書越不知道讀書的好處，越不知道讀書的好處就越不讀書。有些窮人眼熱有錢人的無限風光，從心眼里看不起讀書。他們覺得自己很實際，他們說，什么也不如錢實在。結果，他們永遠都沒有錢。現在是經濟時代，人們把讀書看淡了。老百姓不讀書，有些干部不讀書，甚至有些知識分子也不讀書，這都是讓錢鬧的。這是市場經濟初期的社會現象，是發展中的問題。在這種大的背景下。就更要走好人生的每一步，人云亦云是沒有出息的。有人說我不合時宜，我不這么認為，我認為我在堅持自己。不管是到了什么時代，愛讀書沒有錯，愛寫作也沒有錯。

我當過兵，當過售貨員，寫過地方志，當過工廠的辦公室秘書，宣傳科長，組織、團委的負責人，當過扶貧下鄉干部掛職村黨支部副書記，當過收發員，當過庫工，下夜工和保潔工。輾轉了七八個單位，可謂閱歷豐富。身為國企職工正趕上經濟體制改革的大潮，痛苦和艱辛是難免的。人生就是這么回事。酸甜苦辣，悲歡離合，順利的時候少，不順的時候多。不管到了何種田地，做人要有骨氣。

你問我現在干什么?不好意思，我是庫工，收入少。過去我當過工廠的宣傳科長。我有過一段暫短的婚姻。我從科長到庫工并不是因為我工作不經心做人不努力，而是命中注定的結果。放眼周圍，有辦公室主任下崗回家的，有分廠廠長到車間當工人的，我為什么不能當庫工呢?過去我的工資就不高現在更低了。從機關干部到退休工人大家都在漲工資，唯獨我的工資在下降。‘心里不平衡就去撿破爛。易拉罐一毛錢一個，飲料瓶子大的一毛錢一個，小的5分錢一個。廢報紙5毛錢一斤，紙箱子兩毛錢一斤。多少能給自己增加一點收入。一天，辦公樓打掃衛生的女工對我說，陳師傅你能找一個幫我打掃衛生的人嗎，每月200塊錢。她家里不缺錢，她身體不好干這活有些吃力。我說我干吧。我就增加了200塊錢的月收入。年底，女工退休，廠里把這活給了我每月400塊錢。我還干了一份下夜色的工作，在一個建筑工地看材料，夜里有兩個人可以倒換著睡覺，每月收入五、六百塊錢不等。我的收入加起來就是一千五六，在我們這座城市的工廠里居中等偏上水平。另外，我還寫小說，發表好幾篇了。我之所以如此，就在于我有一定的文化基礎。文化這東西像水一樣柔軟，似乎沒什么用處。它最大的用處就是讓人有骨氣，讓人在困境中看到希望。讓人知道，只有學習和勞動才能改變我們的生活。文化是我們心中的一盞燈。

4、2007年年5期《收獲》

我有買舊書舊雜志的嗜好。為什么?省錢啊。一本《簡愛》只要三塊錢，一本《湯姆叔叔的小屋》和《茶花女》只要一塊錢。年初，我遇到川端康成的三本書，每本5塊錢，當時，我正下崗，沒舍得買。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我把腸子都悔青了。

我看過不少文學期刊，有《收獲》、《北方作家》、《短篇小說》、《歲月》、《北極光》、《延安文學》、《長江文藝》、《山花》、《江南》、《西湖》，由于篇幅關系就不一一列舉了，訂閱和買舊書各占一半。有些刊物辦得很好，看得出編者非常用心。只要是好稿，不管是有地位的作者，還是沒有地位的作者，都能做到一視同仁。我喜歡的小說要好讀，能看得懂，情節和手法要生動新穎還要有智慧。我反感難讀難懂的小說。讀了半天不知道作者要說些什么，講的是什么故事。每看到一篇好的小說，我都會很愉悅。有的小說我要看上五、六遍，七、八遍，每看一遍都要做個記號，并把重點畫下來。對自己不喜歡的小說也要做個記號。

2007年5期《收獲》是我用三塊錢從舊書攤上淘來的。我很愛惜這本《收獲》把它放在枕頭邊上反復地研讀。其中格非的《蒙娜麗莎的微笑》和遲子建的《起舞》寫得很好，我看了好幾遍，還想再看。

期刊的目錄上有一個手機號碼15932321508使我產生一種好奇的心理。可能是因為寫小說寫得走火入魔，得了狂想癥，我對這個號碼總是浮想聯翩。情不自禁地在這串號碼的后面續上天方夜譚的故事。故事里面有一個阿拉伯公主，還有一個我，我就是阿里巴巴，是個快樂的青年。我喊芝麻開門后進人了一個金碧輝煌的宮殿，宮殿的走廊很長，我總也走不完。夢醒后我撥響了那個手機號碼。

5、手機號碼是她的

青麥現在是單身女人了，一個人經營企業，一個人吃飯，一個人睡覺，不覺得有什么不好。與其和一個不愛的人在一起。看他的冷臉。受他的鳥氣，不如一個人過日子自在逍遙。

由于身體里有父母的基因，青麥經商毫不含糊，在商海上縱橫馳騁游刃有余。她的天下是自己打下來的。她不希罕父母的財產，都給哥哥好了。

青麥很瀟灑。打網球，進健身房，學跳肚皮舞，做美容。洗桑拿。讓年輕的服務生為自己捏腳按摩，穿露后背的晚禮服參加酒會，穿三點式泳裝游泳，跟過去判若兩人。

女兒的單身是父母的一塊心病。凡是父母托人介紹的或者是父母看好的男人青麥一概不見。父母一點辦法都沒有。后悔當初有點過分，傷了女兒的心。只能躲在幕后托親朋好友張羅，合適的越來越少。有人給青麥介紹一個死了老婆的董事長。青麥說，我又不是沒錢，干嘛傍大款。還是讓給那些寧當三奶不嫁窮人的女人吧。情急之下，青麥舅舅給她介紹一個殺豬的，這讓青麥哭笑不得。和一個殺豬的結婚太不可思議了，結婚是-輩子的事，雖然不一定門當戶對，總得有共同語言吧。

青麥喜歡文學。如果不是父母的壓抑，說不定就是一個不錯的作家。離婚后，她訂閱了《收獲》和其它好幾本純文學刊物。她雖然不寫小說，可她讀小說，好的小說總是逃不出她的眼睛。

《收獲》上的手機號碼就是她寫的。她把看過的《收獲》送給了樓下賣舊書刊的大嫂。她知道有很多的大學生和白領也到舊書攤上去淘書，這和有錢沒錢沒關系。把手機號碼寫在雜志上是一種有意無意之間的行為，就像往大海里放一個漂流瓶，得到回音的概率是很小的。潛意識里，如果有人打來電話，這個人還說得過去的話，那就是天意的安排，交個普通朋友也未嘗不可。再說，能看《收獲》的人也不會太粗俗的。她的思維總是有悖常人。盡管這種方式有些原始。

我把電話打過去。奇跡發生了。按電話的是個女人，聲音很甜美。她問，你是誰呀，有什么事嗎。我說，我買了一本2007年第5期《收獲》，上面有一個電話號碼我就打來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們可以聊聊。對方沉默了一會說，你不覺得給一個陌生人打電話很冒昧嗎?我說是很冒昧，可是我忍不住要打這個電話。

我倆在電話里談了1個小時。如今，愛讀書的人已經很少，愛讀人文類“無用”書的人更是很少，愛讀純文學作品的人少上加少。兩個“稀有”的人因為一個稀奇的原因碰到一起，真是無巧不成書。從2007年第5期《收獲》開始，我們往下談，居然很談得來。兩個孤獨的人用語言相互溫暖，我們詢問了彼此的年齡，職業生活情況。

我們見面了。在這之前她幽默地說，我很丑，會讓你失望的。

平凡的生活有時會出現戲劇性情況。昔日的青麥款款而來。是的，她就是青麥。人的發型、胖瘦是可以改變的。可人的特征和內在的品質是不易改變的。就這樣，有一個自稱青麥的小女生進入了我的生活。雖然時間很短卻使我難以忘懷。她的熱情，她的單純，她的大膽都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關于什么是好男人，青麥有她自己的標準。男人當然不能窩囊，但也不必以成敗論英雄。人生如海，波濤不平。在人世間，少年得志，中年有為，大器晚成都有可能發生，都是很平常的事情。男人可以有錢，也可以沒錢，可以在經濟社會上如魚得水，也可以在經濟社會上碰壁。只要他肯努力，不是平庸之輩，能讓人眼前一亮，心頭一暖，這樣的男人就是好男人。

青麥出現了，帶來了無限春光。另外，就在最近我的小說獲了獎，并拍成了電影。我也算是作家了。人生就是過日子，平平淡淡。巧合只有在書本里出現。書本又是人寫的。巧合常常發生在別人身上，保不齊就會發生在我們身上。人生總的說來還是平平淡淡的。我們都是凡人，食人間煙火，用柴米油鹽。我和青麥的故事只能到此為止。再想往下看，沒了，永遠沒了。

責任編輯 何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