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歲出門遠行

我在二○○九年的一個秋日清晨離開了胡家莊。選擇這個日子純屬偶然，但我總算邁出了第一步，并且永不回頭。這意義重大。這是一個延宕了五十年的遠行計劃。我今年七十歲了，再不出走，我就沒有機會了。我越來越感到歲月之斧的鋒銳和威嚴，它的鋒芒和殺機像秋風吹入了我的骨髓。我像一棵朽木，隨時都會在蒼郁叢林中頹然仆倒。

盡管現在也談不上對命運有任何改觀了，但我至少還可以去看一看那幾種可能的人生，到底是什么模樣。如果將我的人生比作一條路，那么路上有過幾個或隱或現的分岔口，上面曾經豎立著轉變命運的指示牌，但如今矗立著我懦弱的恥辱柱。回顧我那漫長、庸碌而瑣屑的一生，數十年如一日，平鋪直敘，黯淡無光，這使我百感交集，潸然淚下。這種金魚在玻璃缸里嬉戲的命運，沒有任何可能性的人生，我早在一九五九年就已經預見到，并想過擺脫它而最終未能如愿。那時我十五歲。金魚是快活的。我的悲劇在于我看到了這透明的、不易察覺的魚缸而無能為力。

五十年來，我除了去過幾趟縣城，幾乎沒有離開過胡家莊半步。我經常佇立在村邊的無名小河上發呆。這是被高高的堤岸囚禁的小河。即使在雨季，它也沒有離開過河床，而聽任命運的河水在十幾里外注入可以預見到的、宿命的黃花河而完全消失，最終也沒有自己的名字。現在回頭來看，造成今天這種局面的，主要是我懦弱的性格。我心腸太軟了。對妻子和四個子女，我既談不上恨，也談不上愛。他們曾經像鐐銬一樣將我束縛。歲月在流逝，與其等待老天使我離他們而去，倒不如讓我來掌控這一切。

我走之前留下一張紙條:“我走了，我不知道要到哪兒去，但我不會再回來。我將死于途中，或茍活于他鄉。”

與其說我要跟目前的生活一刀兩斷，倒不如說我要循著時光的岔路返回過去。但星移斗轉，物是人非，時光不能倒流，往事不能重現，我的做法不可能是事實而只是想象。我除了擁有記憶和想象，還能有什么呢?歲月是一艘沉船，當我在潛入海底打撈出來之前，船上裝載著的什物還是一個未知數。

確實，我也不知道要到哪兒去，要尋找什么東西。但我必須出走。對于一個七十歲的老人來說，他沒有多少將來可言，我既對將要找到的東西懷有期待，又充滿恐懼。在我的心底，珍藏著一張時光地圖，其中，那幾個關鍵性的年頭(其實僅是某個時刻)，每一個都像路標那樣指向某個迥然不同的天地。只要我在任何一個時刻，做出跟現實不同的選擇，或者我在任何一個岔路口邁出一小步，我都不會是今天這個模樣了。我除了回溯時光的小徑故地重游，我還能去哪兒?我的手上，攥著一張線條簡陋的手繪“地圖”，上面標示著我將要去的幾個地點。那都在縣城之外，甚至從屬于不同的省份，相互之間的距離也很遙遠。這幾根線條組成了一個簡單而幽深的迷宮，我沒有把握能走出來。有一瞬間，這兩張地圖在我的眼前重疊并相互混淆，我正在沿著一條現實中的道路，返回到往昔的某個時刻。這讓我興奮地猜想，過去和現在，往事和現實，有可能在某個特定的地點和時刻相交。

我的第一站在南海之濱的邊城湛江。那個地方曾是我五十年前就應該去的。改變我命運的第一個契機，出現于一九五九年。坐在化城去湛江的中巴車上，我仿佛回到了十五歲時的那個夏天。當時，陽光毒辣，綠蟬在瘋狂地鳴叫。每一個人都在炎熱中躁動不安。一個我從沒見過的陌生男子走入了我家的院子。他是我的一個遠房親戚，一直在湛江海邊挑海鹽，他來給我捎一個消息:遠航的海輪正在招募水手，他想帶我一起去，我的面前馬上浮現出了無數次在夢境中出現的海面，蔚藍，遼闊，那種神秘的黑藍無邊無際。我感到一種沐浴著海上日出和咸澀海風的新生活在召喚著我，我沒有見過大海，但我喜歡它，我恨不得馬上跟遠房親戚離去。

但是父親堅決阻止我，他在客氣而明確地拒絕親戚并送走他之后，對我說:“這個人我太了解了。他靠不住，他從來就沒有好好干過一件事情。他這次來肯定不懷好意。解放軍早些年解放海南島，還都是坐木殼船呢，說什么遠洋海輪?扯淡!”我說:“你到過湛江嗎?你沒去過就不要亂說。反正不管有沒有海輪，我是去定了。我不要他，我自己就可以去!”父親的拳頭像鐵錘一樣砸在我的臉上，我感到臉龐像一只南瓜被打爛了。我的個頭跟父親差不多了，我可以反手回擊，但我沒有。我只是冷笑著，邁出院子。身后突然傳來母親驚惶的哭喊:“胡家聲，你趕緊回來呀，你爸爸要自盡啦——”我猛地回頭，只見父親臉如死灰，拿一把菜刀橫在脖子上。我屈服了。我鄙視父親。母親哭著說:“家聲要走就走好了，都這么大的人了。”父親將手一揚，菜刀飛出去，深深地嵌入門前的苦楝樹，說:“不知死活的小子，那邊有多亂啊。海匪橫行，特務如毛。他要到哪兒去都行，就是不能去湛江。”但我當時惟一想去的地方就是湛江……

汽車在硬底公路上飛馳。五十年前，去湛江沒有這樣的公路，連黃泥土路也是多年后的事，人們去湛江，都得步行，來回得花一整天，而現在也就不過一個多小時。今天回過頭來，我無法完全否認父親的說法。但我對自己的妥協是十分不滿的。人的心腸是不能太軟的，妥協了一次，就會有第二次、第三次……然而，性如烈火的父親，是什么事也做得出來的，但為什么讓步的偏偏是我?我人生的一連串潰敗將接踵而至。那只是一個開端。這就是我不可更改的命運。

公路兩旁的樹木，逐漸由桉樹或相思樹變成椰子樹，湛江就要到了。正午時分，我來到了海邊。我無法形容見到大海時的震撼和悲傷。海之美，將當年父親的拳頭狠狠地砸在我的臉上。如果我十五歲就懂得天高海闊……我心潮起伏如海浪中的舟楫。海港上停泊著一艘艘輪船，遠處的海面泛濫著無邊無際的藍，汽笛在耳畔響起……我承認我的水手夢是可笑的。但如果我當年來到海邊，就不可能再返回胡家莊。我那個遠房親戚已去世多年，他從來就沒做過水手。后來一直生活在距離黃花鎮十多公里的金橋鎮一個村莊。他的兒子也過世了，家里倒是人丁興旺。他是去過湛江的，有好幾年走南闖北，但他的生活，跟我并沒有本質的區別。這數十年的種地生涯，我跟土地較著勁，我說不清在地上滴下了多少次汗水，用壞了多少把農具。而我跟耕牛一樣，都不喜歡種地。

下一站呢?我知道我不可能完全按照往昔事情發生的先后次序來確定我現在的行程。也就是說，時光地圖跟實際地理會有些出入，但我會盡可能使其吻合。我得略為修改一下我的路線。我得適當統籌旅程的安排，這既有經濟和時間上的雙重考慮，也有便利和舒坦的想法。我畢竟老了。得盡量少走彎路，避免過度勞累。若按時光地圖，我得先兜回到高州去找孫金菊。但下一站距湛江不遠，就在北海，那樣的路線更像在繞圈子。我倒不如先去北海，然后再到省城及外省，將高州的行程放在最后。出于一種復雜的原因，我既想見孫金菊，但又害怕見到她。我不知道我在憂懼什么。至少，我在心里盡量拖延著去找她。但既觸動了記憶，我就再也忘不掉她的模樣了。

汽車在去北海的路上，我的心卻回到了第一次見孫金菊的那個春天。那是一九六二年。我十八歲。在后來的數十年間，我從來沒見過這么蕭索、凄慘的春天。連續兩年大旱，田里顆粒無收，前幾年開張的公共食堂已關門大吉，連老鼠也餓死了。生產隊長及大隊干部也無心去鎮上放那畝產幾十萬斤的衛星了。人們餓得面黃肌瘦，皮包骨頭，在山岡和田野上轉悠，希望能見到一只田鼠、青蛙或麻雀之類的小動物并捕食，連蛇、蝸牛和蜥蜴也不放過。山蓊樹之類的野果樹，果子尚未結出，但連它的葉片也被洗劫一空，而像蕨菜、薺菜和益母草之類的野菜，剛冒出芽兒來，就被饑餓的人們掐來吃掉。能吃的再也找不到了，人們就去啃草根、蕉頭和谷糠。

胡大年在小樹林發現一大叢蘑菇，紅艷如血，采了煲湯，結果被毒死了。今年還好些，好歹沒餓死人。去年夏天，公共食堂里的糧食全吃光了。生產隊又要準時出工，人不得自由，不準去采野菜捉野物，不少人就餓得全身浮腫，首先像面團發酵，接著像一個氣球那樣膨脹，直至死掉。頭頭們發明一個解救的辦法，用泥磚頭砌了一個寬約二平方的大爐灶，灶頭上架一口大鐵鍋，鍋上放一塊木板，爐灶有個出口，像個密室，堆木柴燒開了鍋里的水，密室里蒸汽彌漫。每次讓三五個人進去，蒸兩三分鐘，站在里面的人，汗如雨下。據說水分被蒸出來，浮腫就會有所減輕。整個做法，跟蒸饅頭相仿佛，也有點像多年后城市里流行的蒸桑拿。但還是死了不少人。

半年后，頭頭們見不是辦法，就將束縛在人們脖子上的繩索略為放松，鼓勵大伙兒自己去找吃的。除了漆樹的葉子，什么木葉都可以吃;除了銀環蛇，什么蛇都可以捉。漆樹和銀環蛇都是劇毒之物，見血封喉，觸碰不得。有東西吃了，水腫病患者不用去土爐里蒸，竟都好了。到了六一年底，就再也沒人餓死。我父親原本也餓得奄奄一息，全身腫脹，后來得自由了，吃了幾頓米糠拌酸汁菜，又飽餐了一頓蛇肉，這才從死神手上奪回一條命。

村子里的人要么瘦骨嶙峋，要么胖得像發酵的面團(那是水腫病的征兆)。在那個饑寒交迫的春天，我見到了金菊。她不胖也不瘦，臉色紅潤，像山坡上燦爛的山稔花，白里透著紅，粉嘟嘟的，吹彈得破。她胸前的兩座圓形堡壘拔地而起，巍然屹立，厚實的冬衣也無法掩蓋其頭角崢嶸。

當時，我正在山上挖掘土茯苓。我站在山坡上，撅起屁股，瘋狂地揮舞著手上的鋤頭。土茯苓是好東西，但不是誰都認識。它有點像淮生，味道很不錯，煮爛了拌點野菜葉和谷糠，就能填飽肚子而又不必擔心拉不出屎來。但它數量不多，又長得很深，很難挖掘。我一抬頭，就看見了她，不禁嚇了一跳。我被她的美麗和勃勃生機所震懾，以為她是個女鬼，后來又認為是個仙女。總之，人世間不會有這樣的人。那個年頭，胡家莊的人，大都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聽說隊長胡土鹿去年帶回個女人，很漂亮，但女人一直躲在家里喂小孩。我沒見過她，想來就是那個女人了。她望著我撲哧一笑，我的骨頭兒也酥軟了，我不敢直視她，拼命地挖著泥土。土茯苓掘出來了，我伸手撿起來，她一手搶過去，說:“這東西能吃?”

“要我就送給你——”我望著那個土坑說，“但一定要削掉皮，煮爛了拌野菜吃才好，最好放點米糠。”

“我沒吃過糠。”她露齒一笑。她跑到溪水邊，將土茯苓洗干凈了，塞進嘴里一咬，臉色一悚，仿佛咬著了一塊石頭，“呀”地叫了一聲。她隨手一拋，將它拋入了溪水。我心疼極了，就要下水去摸回來。她拉住我，掏出一塊橢圓形的東西，說:“小氣鬼，我賠你這個——”我的眼睛倏地亮了。這是一只番薯。這樣的寶貝兒，我有多久沒見了啊。番薯是生的，但我放在褲腿上蹭了蹭，連皮也不削，就塞入嘴巴狼吞虎咽起來。金菊笑吟吟地望著我吃。我連掉到地上的一點碎末也撿入口中，要湊到溪邊去喝水。她拉著我，羞紅著臉說:“我有甜漿讓你喝呢。”于是，就在那亮晃晃的太陽下，在葳蕤的茅草之間，金菊掀起衣襟，露出那圓滾滾如木瓜的雪白雙乳。她托住其中一只，將奶嘴塞入我的口中。她神情專注，仿佛托著一只水瓶。我感到一股甜汁源源不斷地注入我的嘴、咽喉和胃，直沁心田。我無比貪婪地吮吸著。兩個奶子在我的嘴上輪番登場。俄頃，這兩個家伙仿佛小了一圈，但形狀更美觀了……此刻，四野闃靜無聲，天空滾過棉花球似的云朵，我的心跳聲像巨石滾落山谷。她臉色酡紅，仿若醉酒。她走了。我愣頭愣腦地站在山坡上，呆若木雞，覺得這一切都不是真實的，而像夢境一樣荒誕和虛幻。

午后，我返回村莊，在村口又遇見她。她沒有看我，仿佛從來沒有見過我，但就在擦身而過的一剎那，她飛快地往我的手心塞了張紙條。紙條寫著:明天同樣時辰老地方見。她的字跡娟秀，工整，那些雅致的筆畫讓人想起她柔美、纖巧的手指。我驚詫的倒不是紙條的內容，而是這種傳遞信息的方式。在胡家莊，念過書的人不多，而只有念書的人才會使用這種學生之間常用的方法。在黃花鎮上的中學念完初中的人，胡家莊沒有幾個。

翌日，我們在那個僻靜的山坡上相聚。這一次，她給我帶來了一個大飯團，我三兩口就吞掉了，差點被噎死。我詫異地問:“你從哪兒弄來這樣的好東西?”她不理我，不由分說，就將我的腦袋按到了她的胸乳間，輕輕拍著我的頭說:“這孩子呀——”我吃飽喝足了，就大著膽子去瞧她，她看來比我大了一兩歲。我曬得像個黑炭頭。而她像檸檬桉樹干的表面，又光滑又潔白，看起來比我小多了。我弄不明白一件事，胡土鹿是近六十歲的人了，她為什么愿意嫁給這樣的一個糟老頭呢。她將外套脫下來，鋪在茅草之上，又除下一件單衣，露出了軟且薄的內衣，我聽見頭腦“嗡”地轟響，抱住了她……在那個春天，我度過了一生中最艱難又最幸福的一段短暫時光。我像孩子一樣，是被金菊奶大的，也是她使我成為男人。

約摸半個月后，金菊說:“不能這樣了。”我驚問:“為什么?”她說:“要么就此斷了，要么遠走高飛。否則，胡土鹿早晚會發現。”我半晌不語。這幾天來，我快樂得昏了頭，根本就沒想過這些。她說:“我們走吧。”我說:“能走到哪兒去?”她說:“到哪兒都行，只要離開胡土鹿的視線就行。我就是死，也不會跟他在一起了。”我說:“這事兒太大了，你得容我想想。父親腫脹得走不了路，還在土爐里蒸呢。兩個妹妹還小，我走了，家里咋辦——”金菊不吭聲了。

第二天一早，就傳來金菊和胡石頭私奔的消息。胡石頭是胡土鹿的侄子，我悻悻然地想，他們恐怕早就勾搭上了。戲子無義，婊子無情呀。

之后，我生了一場大病，幾乎丟了性命。腹中的饑餓和內心的絞痛輪番襲擊，這就是致病的根源。我痛恨自己。我知道她是看透我了。我沒有勇氣跟她私奔，我擔心胡土鹿對付我的家人……我可以找到一大堆借口，但歸根到底來說，還是內心的恐懼……幾十年過去了，我不停地追問自己:我怕什么呢?怕她這個人?怕跟她在一起生活?還是出于一種本能的對遠方或未知的深切恐懼?這最后一個問題，是我一直不敢直面的。由此可見我的怯懦。然而，我終于失去了金菊。她是我生命沼澤上空飛過的金色仙女。

在今后的數十年中，我反復想念她，想她甘甜的乳汁，蓄滿乳汁的大奶子，那神奇地懸掛著兩只奶子的美妙肉體……以及她深不可測的內心世界。直至今后我有了別的女人(包括戀人、妻子、情婦乃至妓女)，在她們的身上，我看到的只是金菊。換言之，她們作為一個女人，只是金菊的影子或化身，但終究不是，她們不可能那么完美和珍貴。后悔嗎?時至今日，我不得不承認。我悔青了腸子。我十八歲之后的歲月，仿佛只供作悔恨之用。我一生的幸福已斷送。即使我今后還會去喜歡別的女人。

一九六七年，我曾經有過一次參軍的機會。那個年頭，當兵很吃香，能否飛黃騰達姑且不說，但家里有一人穿上軍裝，別人就不敢欺負了。那天，這樣的好事兒眼看就要落在我的頭上。黃花鎮人武部要招十五個有文化的男子入伍，我已在其中。文化考試、體能測試都過關了。政審時，我祖宗三代都是貧農，可謂根紅苗正，在最后關頭，我卻被刷下來了。我的位置被胡土鹿的侄子胡飛豹頂上去。毫無疑問，我遭暗算了。一直到六年之后，我才知道，胡土鹿不但不給我開證明，反倒給我整了一份黑材料。罪名是勾引有夫之婦，行那茍且之事。我長嘆一聲。那時，孫金菊音訊皆無。我在十年前，就知道了胡飛豹的下落，他曾在廣西邊境的法卡山側跟越軍惡戰，那是一九七九年的事。他轉業后遷居北海，在市殘聯謀得一個職位，已退休多年。

我找上門的時候，胡飛豹幾乎不認得我了。因為他無法看見我，而在三四十年之后，我的聲音已變得蒼老和荒涼。他端坐在皮沙發上，身板挺得筆直，臉色很紅潤，甚至頭發也沒有全白。他藏在墨鏡下的一雙眼睛，卻形同虛設。

“這一切皆拜越南鬼子之賜，”他說，“當時我趁著天色已暗，率領全連官兵越過一片稻田往山坳上摸去，隊伍后頭突然轟地炸響了，有人踩著了地雷，我們死了七個人，而我的眼睛也被彈片擊穿，其中一個眼球被剜了出來。家聲，你也知道，如果不是我大伯，參軍的就是你了。我的眼睛也會留下來。我有三十年沒見過太陽了。人世間的事情，是福是禍，誰能說得清呢。你不恨我們了吧。”

“不恨。你大伯早過世了。”

“你還記得孫金菊嗎?”

“記得。”

“多美的女人啊。開頭，我們只知道她是跟石頭走了，還不知道你們的事。否則那時我大伯非要了你的小命不可。不是吹牛，他要搞死你，比捏死一只螞蚱還容易!我真羨慕你。多好的女人啊。”

“我后來也沒見過她。前兩年才知道她在高州，也不知道怎樣了。”

“我以后沒見過這么美的女人。現在就是有也看不見了。”他摘下墨鏡，說，“我感覺這對眼睛就是還給你的。”

我不敢看他嵌在眼眶里的假眼珠，說:“如果換了我去，恐怕連命都丟在那兒了。天知道!但即使讓我再來選擇，我還是要去當兵。這樣，你們家就不敢再欺負我們了，胡土鹿也不會打斷我父親的肋骨，也不會將我妹按在柴房糟蹋了。當時，我磨快了禾鍘刀，準備跟他拼個魚死網破。如果不是后來發生了一件事情，那有他就沒我了。”

“發生了什么事?”

“一九六九年，村里來了一隊知青。其中有個叫蘇揚的，長得很漂亮。她一心想著早點回城。我很喜歡她。她能否返城，很大程度上就取決于生產隊長胡土鹿。所以我只好忍氣吞聲。”

“你太天真了。不是你的人，她還有機會。既然是你的人，我大伯豈會放過她?”

“沒錯。但我沒得選擇。”

“進了革命隊伍之后，我深刻認識到像我大伯這樣的人，就是人民的敵人;但當年如果沒有他操作，我也沒有機會進入革命隊伍。如果可以重新來過，我倒是寧愿一輩子在胡家莊種地，而不想瞎眼半輩子享受著國家餉。你說呢?”

“大嫂子呢?”

“她買菜去了。她以前是護士，我是在醫院認識她的。沒有她，我早就不想活了。”

我默然半晌，本來想問他有幾個小孩之類的，但怎么也說不出口。沒想我見到的是一個失明逾四十年的人，這讓我始料之所不及。我以為他頂多是跛了一條腿什么的。我還能說什么呢?是的，他的生活也曾經是我的一個可能性，這是我當年竭盡所能去爭取而不得的。但也許，這正是老天爺對我的眷顧，而當初落選的沮喪模樣仍歷歷在目。這比孫金菊的離去更讓我飽嘗失敗的滋味。畢竟，在那個年頭，并不是任何一個人都有做炮灰的權利。

走出胡飛豹的家門，我有一個奇怪的想法，我沒有擁有他的薪餉，但卻擁有了他的不幸。仿佛他不僅代我應征入伍，也代我向越南人獻出了兩個眼球。

在孫金菊之后，我喜歡上一個女人。我這次去衡陽就是要找她。一九六九年，傳聞縣城的武斗十分激烈，“井岡山”和“大籌委”大打出手，動用了禾叉、大刀和梭鏢，甚至還有步槍和輕機槍，每天都有人被打死。胡家莊處于群山連綿的中火嶂腳下，山高皇帝遠，倒還平靜。關鍵是胡土鹿還控得住局勢，生產也有所增長，起碼不像六一年那樣餓死人了。

蘇揚是湖南下放到我們村的知青。她在市文工團呆過，唱得好一嗓子京劇，在城里的時候，還唱過樣板戲。她在地頭休息時，偶爾也會唱一段。我們都聽不懂，覺得跟粵曲似是而非，但聲音悅耳之至，她身材高挑，挺拔，一張瓜子臉，眸子閃亮澄澈，氣質十分優雅，一看就跟農村的姑娘不一樣。那時候，村子的知青有十幾個吧，女的也有五六個，就數她漂亮。

知青不大瞧得起農民，蘇揚也不例外。但她對我有點刮目相看。畢竟，我是村里有數的幾個初中畢業生之一。我愛好文藝，還寫過幾首打油詩呢，可惜沒寫成，但好歹也算半個文化人。我是生產隊的會計，別人都說，她跟我套近乎是想沾點油水。哪兒的話!村里的大權都掌握在隊長胡土鹿的手上哪，他讓我做會計也是因為我好控制。我就是有這個心也沒這個力。分到的芋頭番薯，她也不愛吃，反倒時常拿去送人。我覺得她是真對我有意思。

但她恨不得早點插翼飛回城里去。她經常跟我商量:“有什么好辦法?”我知道保送讀大學是一條路，但胡家莊好幾年沒拿過指標了。看來只有走辦病退這條路。我說:“你得拿到鎮衛生院的有效證明，拿到了就好辦。”蘇揚去鎮上走了一遭，證明拿到了。但她將自己關在房里號啕大哭。我勸她，她不理我。我不知道她要哭什么。她在鎮衛生院肯定發生了一些什么事情。她抹著眼淚說:“下輩子就是死，我也不來這個鬼地方了。我走了，你也跟我走吧。”我說:“我是農民，我哪兒也去不了，一輩子都得像莊稼扎根在泥土里。我到了城里，也是盲流，早晚得被抓住遣送回來。”她披頭散發，腦袋拱在我的懷里，淚水在嘩嘩地流淌。我知道我很快就要失去她了。但我沒想到失去她是另外的一種方式。

她拿到了鎮衛生院的肺病證明，卻依然未獲鎮革委會的批準，據說問題就出在胡土鹿從中作梗。他跑到鎮革委會去說，蘇揚身體比一頭母牛還壯，尤其是中氣十足，她的歌聲像一根鞭子，可以將天上的兀鷹抽跑!你說，這樣的人會有肺病嗎?以一個黨員的名義及人格擔保，我所說的并無半句虛言。她對返城完全死了心，卻嫁給了鄰村的孫石峰。她覺得既然要扎根農村了，倒不如嫁給一個好人家，至少不用挨饑受餓。

六年之后，她返回老家湖南衡陽，留下一對兒女和丈夫在農村，再過幾年，改革開放了，孫石峰也遷到衡陽。想起這一段往事，我心里隱隱作痛。如果她昔日嫁了我，我現在也算個城里人了吧，但這不是我的錯，也不能怪她。那個年代呀，能活命就算不錯了，但是，我還是忘不了她，她曾經給我的生活帶來了一種可能性。甚至，我在孫石峰進城之后，古怪地認為，他只不過是我的替身，只不過是在代替我跟著蘇揚過日子。他的生活本應是屬于我的，然而，我對其生活一無所知。這就是我此行的目的。

我乘坐火車經三茂鐵路到了廣州，再轉乘火車經京廣線去衡陽。不算怎么艱難，就見到了蘇揚一家。她胖得不成樣子，但眉宇間仍殘留著往昔的風韻。她見到我，卻似乎認不出了。畢竟，有三十多年沒見了，往日的英俊小伙子已年逾古稀。孫石峰倒是瘦削如猴，佝僂著腰，頭發全白了。他在旁邊給我們斟茶遞水，一聲不吭。自始至終，他連屁也不放一個，他們之間也沒有任何交談。倒是蘇揚感嘆連聲:“唉，那些年——我算是給毀掉了。就不明白怎么會有人老嚷著青春無悔——”

她的聲音依然清亮，悅耳，但我聽不出是悲苦還是歡樂。也就是說，他們的生活顯得乏善可陳，跟大多數知青跟農民的結合一樣，能湊合著過就不錯了。他們的兩個兒女已經成家，都在外地。我想，換了是我跟她結婚，恐怕也不會有更大的改觀吧。惟一不同的是，我是一個初中生，而孫石峰只上過兩年小學。

告辭時，我真誠地祝福他們，但難以掩飾心底的沮喪和惆悵。這給我在將要繼續的旅途中打下了陰影，這種情緒像秋風掃過體內的黃葉，一縷憂郁揮之不去。

一九七八年初，我曾經有過一次應聘到黃花鎮小學去做民辦教師的機會。鎮教辦的人看中了我，那時，我有兩首打油詩在新創辦的《茂名日報》刊登了。胡土鹿再眼紅，他也阻撓不了我。因為生產隊已日薄西山，土崩瓦解是彈指間的事了。老實說，他的證明或材料曾經可以左右一個人的生死，但如今已沒有什么影響力。但我還是沒有去成，我于數年前結了婚，大兒子及大女兒都出生了。我放心不下。

后來，兒女們罵我是一頭豬。我說:“沒幾天就分單干了，你媽體弱無力，肩不能挑，手不能扛，家里的田地肯定對付不了。我也不放心你們呀，那么小。”大兒子說:“你這是腦子進水了，做了教師，日后升官發財不說，首先就有了工資，田就是丟荒了，生活也有著落。”

我半天沒有吭聲。后來，我跟孩子們說:“如果我做了教師，還會要你們和你媽嗎?早在黃花鎮安家了。你們瞧，后來得了那個職位的馬永福，第二年就跟家里的黃臉婆離了，跟一個年輕貌美的音樂教師結了婚。”孩子們這才閉了嘴。

其實，那時候我不想離開老婆和孩子。我擔心胡土鹿打我老婆苗阿繡的主意。這個老不死的，糟蹋了多少良家婦女?七十多歲的人了，身體倒愈發健碩，看來都是采陰補陽之功了。隨著日子的推移，我發現想打阿繡主意的人真是太多了。我一直懷疑阿繡跟村子里三個以上的男人有私情，這個饞嘴的母貓!我多次暗中窺伺，突然襲擊，卻又總是抓不到什么把柄。直到前兩年，我才將她奸夫們的真面目及真憑實據揪了出來。而他們瞞著我多少年了。原來，不是三個，而是九個。她年輕時一身好肉又白又嫩，一雙丹鳳眼滴著水，狐媚得像蘇妲己。我不舍得讓她下田。她最好就呆在家里，永遠不要出門。唉，那曾經是我耿耿于懷的心病，如今卻不在乎了。我應當慶幸，阿繡不學潘金蓮謀殺親夫，已經是我的祖墳冒青煙了。

我不去做教師，說到底還是不想離開阿繡，她談不上格外標致，但很會討男人喜歡。她在床上特別有勁兒，花樣很多。我也談不上愛她，但卻離不開她(主要是她的一身細皮嫩肉)。我只要一想到這條二十四小時都發情的小母狗，會趁著我下田或趕集的時候，稍不留神就給我戴上一頂綠帽子，我就幾乎要發瘋。

那個教師叫馬永福。是我這次旅途要找的人中惟一從未謀面的人。但我對他的事跡并非一無所知。他曾經是黃花鎮的傳奇。據說他先后娶過五個老婆，一個比一個年輕、漂亮。當然，前四個女人都不幸成了他的前妻。他教民辦僅兩年就轉了正，再三年做到了鎮教辦主任，之后青云直上，先是到化城，之后是茂名市，如今一直做到省里的教育廳。他比我小多了，據說退休了，還有不少單位爭著返聘。他的四個前妻分布在村、鎮、縣及市各地，不斷散布著他拋妻棄子、勾引女學生的丑聞及在做那事兒是何等的變態并染上性病的隱私……其罪狀讓人發指，罄竹難書。她們既是仇敵，又是同盟，她們對前夫的詛咒和仇恨，像一根看不見的繩子將其連成一體。

我對這些興趣不大，我關心的是他目前的生活現狀。他的生活跟我的風馬牛不相及。即使我曾經站在他起點的同一個位置上，我也難以想象其錯綜復雜的風流韻事和步步青云的計謀手段。因此，盡管人生充滿偶然性，但其生命在孕育之初已決定了他日后的性格與命運。我仍對他充滿好奇。

我還是跟馬永福聯系上了，并以老鄉的身份，希望能跟他聚一聚。我從衡陽坐火車返回廣州。我瞄了一眼我手繪的地圖，這將是這次遠行的倒數第二站，而終點站將在高州。那兒距家鄉不遠，頂多是一個多小時的路程。

馬永福前處長住在市中心的一個大型高尚住宅區，我之前被公交車轉得暈頭轉向。省城太大了，蟻群般的人流，數量巨大而行駛緩慢的各式車輛讓我無所適從。但我還是如約到了。我乘坐電梯來到一個單元門前，摁響了門鈴。一個妙齡女郎抱著一只渾身雪白的卷毛狗出現了，這兩個動物隔著防盜門的鐵柵欄瞪大著眼睛，警惕地盯著我。那個女子恐怕不到三十歲，但她臉上脂粉的厚度讓我沒有把握。這已讓我有理由認為，她是馬永福的孫女或女兒。但是我弄錯了。當我說明來意時，她說:“我先生剛才有個緊急的重要會議，臨時出門了。真是對不起——”

她沒有請我入屋的意思。我透過鐵門的欄眼望去，那是一個裝修豪華、家私高檔的客廳，吊頂上的燈飾造型奇特結構繁復，墻上掛著一些花花綠綠的書畫……我貪婪地張望著，臨走時還隔著酒柜看到一面巨大液晶電視屏幕的一角……我走了。不用懷疑，這是一個很懂得享受生活的人，至少在情場和官場兩得意。他當然不會缺錢。金錢、美人和權力，這是大多數男人夢寐以求的目標。他成功了。

我只看到他的夫人和一只狗，我至今沒有見過他是什么模樣。但我承認，當年即使我做到了民辦教師，也不可能混到他這個份上。有的事兒，你不能不服氣。你瞧吧，就是那個猛獸般生猛的美嬌娘，就不是我這把年紀的人可以駕馭的了。

當天晚上，我乘坐上了省城返回高州的大巴。一路上，我的腦海翻滾著這幾十年來的記憶。我終于清醒地認識到，盡管我出門遠行的心不死，但自從一九七八年后，我已經沒有了任何改變命運的可能性，我的人被家庭確切地說是被阿繡牢牢拴住了。她就是我的鐐銬或繩索。無論我去到哪兒，我都只能回家。即使我像一只風箏高飛遠走，只要她輕輕扯一下絲線，我也只能乖乖地下沉并返回她的掌心。至少有三十年了，我的生命陷于停頓，或只是重復著每日的庸碌和平淡，而不可能有任何轉機。惟一改變的是我的身體和容顏。我日逐老邁，四個兒女已長大成人，成家立室。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末，我還是有機會跟朋友們去深圳做建筑的。我沒有做瓦工的資格和技術，當然只能打下手，推斗車或拌混凝土。

但我最終沒有出門，我發現我一步也離不開阿繡和孩子。二兒子非常聰明，他說要立志做科學家，長大后駕駛宇宙飛船在二○○○年探索太空，為實現四個現代化而奮斗終身。他需要我在物理和數學方面的輔導。我胡家聲不是吹牛，盡管我只有初中學歷，但我自學過高中的課程，除了外語，沒有一門可以難倒我。如果我不是因為家貧而輟學，我肯定是個上大學的料。這原本也是我離開村莊的一個機會。唉，不提也罷。多年之后，二兒子終究沒當上科學家，他成了一個馬馬虎虎的鄉村木匠。

每年都有一批人到深圳或其他地方打工，他們的命運一目了然，無甚懸念，大多數過得不一定比我好。有的拿不到工資，有的墜樓傷亡，只有少數憑此建起了紅磚屋，而更少數的人成了包工頭。這些暴發戶每到春節，回家拜神，小汽車上總是裝滿了一卷卷大如扁箕的鞭炮。

到一九九四年，我的那個遠方親戚居然又找上門來。他是一個不速之客。他的出現像上次一樣意外而神秘。我一直沒有忘記他過去的模樣，而他除了垂垂老矣，臉部依稀殘留著幾分年輕時的輪廓。他慫恿我跟他偷渡去香港。我五十歲了，他須眉皆白，都不是什么壯志凌云的年輕人了。他猴子般瘦削的臉龐透露出精明和一絲兒狡詐。他說:“香港遍地都是黃金白銀，即使是去撿垃圾，也能在一個月之內成為萬元戶。”

我不用聽父親的告誡(哦，我可憐的父親早已離開人世)，我也知道他的話一個字也不能相信。盡管我已經沒有了任何夢想，更不會為了夢想去追尋，但我還是感謝他。他的到來讓我死寂的心開始騷動起來，至少攪動了我的記憶。從今天看來，那是我一直沒有實現但死心不息的到遠方去的想法——談不上死灰復燃，但也算是回光返照。

在此后的十多年來，我完全對命運俯首帖耳。我心如槁木，再也沒有泛起一絲波瀾……但為什么，我現在仍要出門遠行呢?在這長達半月的漫長旅途中，我大有收獲。回首往昔，不能說我全無半點悔意，但讓我更清楚地看到了自己大半生的命運，實在有其不可更改的必然性。我的妥協既有個人的怯懦，也有命運法則的安排。那幾個偶然性的三岔口，看似關鍵，其實虛幻得如同夢境中的事物。我并沒有踏上去，因而留有想象的余地，其實頂多也是必然性鏈條上的一環。是的，我曾經有過選擇的余地，但卻沒有力挽狂瀾的可能。

我眼前一一浮現出了那些人的臉龐(我猛然發現，我從來不知道那個遠房親戚的姓名。他仿佛是一個誤入人世的人)，他們的生活跟我沒有多大牽連，但無疑精確而全面地展示了我年輕時代的種種可能性。我通過了解他們，仿佛也同樣擁有了他們的人生。我苦笑。這是一廂情愿的想法。我還是胡家莊的一個行將就木的老農民。另外，我到底能了解他們多少呢?但我這次的遠行，并非一無所獲。至少，我的心更平靜，也更加活躍了。我就像置身于臺風眼當中，保持著狂亂風暴中的覺知和寧靜。我既感到從來沒有過的清澈澄明，也感到從來沒有過的生機勃勃。這是一個無法自圓其說的悖論。但我感覺的確如此。我從來沒有現在這樣清醒地認識到，夢想最可貴的就是夢想的本身。只要還能做夢就好，至于能否實現，那是另外的事。即使我七十歲了，也不會影響夢想的性質。我像智者一樣深沉，又像孩子一樣天真。我將以這種孩子式的天真過完我的余生。

顯而易見，“我”跟過去不一樣了。至于在哪兒生活，這都不要緊。在旅途的最后一站，我預見到它會給我帶來一些新東西。當我迷迷糊糊地睡著了的時候，汽車已在晨曦中駛入了高州市區。小城的東邊金光閃爍，紅霞滿天。

沐浴在清晨的陽光中，我腳步輕快得不可思議。我的心情又興奮又緊張。我試圖說服自己，我沒什么好害怕的了。我花半小時到了城郊的一個村莊，推開了一個小院子的門，孫金菊端坐在一張竹椅上，陽光大朵小朵，她像蓮花一樣明亮、柔美。她的滿頭白發像銀絲一樣閃耀。她很老了。但她的神情仍像那個在一九五九年春天滿臉羞澀的女子。她的雙眸依然清亮如水，她的第一句話就是:“這一天，我等了五十年——”我沒有吭聲。我說不出話來。我的目光貪婪地在她的身上移動和吮吸。她很老了。她比我還老。但我看到的依然是一九五九年春的那個小婦人，臉美得像蓮花，飽滿，白皙，光華灼灼。小婦人挺著裝滿甜漿、形狀優美的豐乳，像披著金色霓裳的仙女，走過我命運沼澤的灰暗上空。我哭了。

責任編輯楊靜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