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匡政
“公公知識分子”與“公共知識分子”只有一字之差,含義卻大相徑庭。公公學名太監,因沒了男根,對于權貴主子自然極盡阿諛奉承之能事。這里的男根在我看來,就是知識分子的獨立意識和批判精神,是對真理、正義、良知的信仰。
中國歷代都有對“公公知識分子”的批判。孔子就給這種人取了個名字,叫“鄉愿”。所謂鄉愿,就是一鄉之中誰也不得罪的好好先生,唯唯諾諾,左右逢源。孔子認為這種人是道義德行的禍害。孟子更反感這類人,直接說“閹然媚于世也者,是鄉愿也”,這里“閹然媚世”就是指像公公一樣被閹割的媚世者。孟子這樣說他們:這種人你要指責他,找不出什么大毛病;他們同于流俗,合于污世,為人好像忠信,行為似乎廉潔。他們也自以為是,但與真正的道義是完全背離的,他們是人類品德中的敗類。
孔孟當年所說的為士之道,與我們今天對公共知識分子的定義大意相同,強調的也是知識分子的獨立意識與批判精神,以及對公共事務的關注。他們期望知識分子奉行的是獨立的道統,而不是與君王同心同德的“妾婦之道”。妾婦之道,意味著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無論君王做什么,都得昧著良心奉陪到底。
“妾婦之道”與“聽話哲學”,是這類“公公知識分子”奉行的準則,也成為今天中國學術的基石。在他們眼中,真理不過是服務于既得利益者的意識形態,知識也平庸成可以沿街叫賣的商品。他們被關在體制的溫室中,成為這個社會最安全、最少異議的人群。他們或者把自己禁錮在學術小世界中自我陶醉,只關心自己學術地位的升遷,不敢驚動任何人任何事;或者像狗一樣被權力和媒體隨喚隨到,為了趨附某種利益、權力或權威,可以做任何觀點的改變和妥協,更別說葬送什么公共利益了。
隨機應變的活命主義和功利主義,是這類“公公知識分子”的真正信仰。雖然他們有時也自嘆是體制的犧牲者,對體制意識的空洞無物也心知肚明;但正是這種認知使他們的行徑更為卑賤,知識界也因這種卑賤在一天天地墮落。在“公公知識分子”看來,生活和活命好像也能體現一種尊嚴,雖然這時他只剩下一個活動的軀殼。那些公然站出來反抗者,反而成了他們眼中的小丑,他們甚至把反抗看做自殺,把批判精神看作是對平靜生活的廢黜。這種心理,使得“公公知識分子”能坦然參與到任何共同犯罪的機制中,成為罪犯天然的幫兇。
我們曾把知識分子看作是用知識和真理為社會尋求正義的群體,所以他們會用知識來挑戰一切權勢壓迫下的沉默。那虛假、樂觀的公共話語想誤導的,從來是知識分子力圖揭示的。他們會用自己對真理的熱情,來表達我們面臨的真實境遇。這種對抗存在一天,至少表明我們還擁有一天的內心自由。但“公公知識分子”不同,他們指東道西、言不由衷,反而率先成為今天精神世界中最先腐爛的傷口。他們對危險無知,對殺戮麻木;他們以沉浸學術為借口,理所當然地逃避著世間苦難。他們躲在學術那貌似傲慢的屋檐下,其實不過是順從權力的犧牲品。他們就像兒童一樣,始終在等待家長們恩賜一點權利,在完全遠離現實的學術世界中焦慮、墮落、窮盡一生。
孔子對這類知識分子還有一個稱呼,叫“小人儒”,荀子更是直呼“賤儒”。他為“賤儒”畫過三幅像,我看也很適合用來描繪“公公知識分子”:一類帽子戴在頭上顯得頹廢而沒有精神,談吐平淡無味,卻故意模仿圣人的樣子;一類外表衣冠整齊,神色莊重,一副自得的樣子,整日不發一言;還有一類,懶惰懦弱、膽小怕事,沒有廉恥卻貪圖吃喝和利益。
看了荀子的畫像,我們會發現這個時代確實盛產這類“公公知識分子”。孔子說,“君子不器”。這里“器”的意思就是指囿于某一專業,不關心世道人心。而“公公知識分子”卻往往以成“器”為傲,根本不會在意學問背后,是否還有什么活的生命法則和真理法則。今天的中國學術殿堂,早已成了這類“公公知識分子”買賣學問的菜市場,只不過這個市場的規則,要更復雜一點抽象一點。真正能保持公共知識分子風骨的人,反而越來越少了。
【選自《精英博客》】
題圖 / 虛假與麻木 / 加瓦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