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小荷



告別“麻風島”
盡管現代醫學的昌明,已勒住了這個古老疫病的韁繩。但綿延3000余年的神秘與恐懼,仍讓眾多麻風病人如在人間邊緣前行。無論已治愈者還是醫護者,在病菌本身已不再肆虐時,仍要承受著心靈上的創痛
念誦經文的聲音是從凌晨時分傳來的,大襟島上一片漆黑,天微微透出點淡淡的顏色,那種細微的絮絮的聲音從窄小的窗戶滲出來,像是一種神秘的旋律盤旋在所有的庭院,經久不息。
在一個小房間里,老人們一起祈禱著,豆大的燭光不足以照亮任何人的臉龐,老人和放在身旁的義肢或者拐杖或者輪椅,使得房間略有些擁擠——他們大多在七八歲時就患上麻風病,七折八轉被送到島上,最好或最壞的時光都在這里度過,一輩子都在接受上天的旨意和安排。
現在他們最大的愿望就是離開這里。這座面積只有9平方公里的島嶼是臺山最偏遠的海島之一,位于江門臺山市赤溪鎮南面兩海里的海域上,因形似古時衣襟而得名。
1924年,伍廷芳博士捐款買下大襟島北段,在美國傳教牧師力約翰及華僑梁耀東籌建下,五邑麻風病院成立,后來改名為大襟醫院。1951年,醫院由臺山縣政府接管。
80余年來,這里曾收治過1200多例麻風病人,鼎盛時期曾同時收治過600余名病人。現在剩下的46名,平均年齡在75歲以上,他們大多肢體殘缺、行動困難。
在他們宿舍里,房間、過道堆放著大大小小的編織袋,老人們早已把物品打包收拾好。早在2008年8月,臺山市國土局印發征地公告,宣布擬征用570畝南灣村集體土地作為臺山核電項目建設,這座廣東唯一海島麻風病院將會搬遷至東莞。今年6月,又有消息傳來,說搬遷日期定在8月底。對于大半生都在島上度過的老人們而言,這或許是他們人生中唯一的變化。
在這里,一天和一年、一輩子區別不大。
最鮮亮的女人
84歲的黃少寬還有個心愿未了,她希望有機會去看看廣州的愛群大廈——那是老廣州人心目中的地標,現在則已變成市級文物保護單位,被眾多高樓大廈所淹沒。
在黃少寬上小學三年時,有一天有只手開始腫,寫字都寫不了。當時說起麻風病,是一發現就會被抓去燒死或埋掉的恐怖疾病,奶奶怕她被人抓走,就把她藏起來,如果有小孩說她是麻風病,奶奶還會把那些人痛罵一頓。
但最終,她還是被送到這個島上。在這里56年,黃少寬像絕大多數病人一樣,上島之后再沒離開過。
黃少寬撩起褲腿,兩只腳都做過截肢手術,手指也分為三次分別截去一段——忽略掉這些,從她臉上可以閱讀到年輕時候的秀美。20多歲的時候也有人對她好過,但又能怎樣呢?因為這個病,她斷了一切的念想。盡管已入耄耋之年,黃少寬仍然把自己收拾得干凈整齊,她是這個島上衣服最花哨鮮亮的女人。
天氣有些悶熱,黃婆婆用凸起的關節箍住毛巾的“把手”,拭干臉上的汗漬。島上的一切生活用品都需要特殊加工,最常見的是以布帶綁在殘缺的手掌上,這樣可以用勺、劈柴、寫字,或是干脆就用嘴——他們把人體器官的功用發揮到了極致,據多次上島的愛心人士陳德慶、秦念鋒描述,他們曾看到一位老人“用沒有手指的雙手捧著一個紅色塑料小桶,仰著脖子吃里面的東西,努力了半天也沒吃到……后來老人又在抽屜里艱難地尋找一個不銹鋼杯蓋,在用嘴咬的過程中,不慎掉在地上,老人吃力地彎腰在地上摸索,當她的手觸碰到杯蓋的一剎那,我們看到了老人嘴角的一絲笑容……”
與黃少寬同屋的,有一位92歲的老婆婆,自從3月份摔了一跤之后,身體便不能動彈,她躺在床上,沒有光感,聽不見聲音,只剩下嘴還能開合,但卻大口地吞下喂過去的維持生命的食物。
食物,無非就是冬瓜、南瓜,頓頓如此,日日如此。這里沒有電,也沒有冰箱,食物難以儲存。偶爾有愛心人士送來香腸、臘肉,放久之后堅硬如石,但老人們仍不舍扔掉,放在嘴里咀嚼很久。對老人們而言,似乎一切東西都值得珍惜。
自治的小社會
烏云慢慢地壓了過來,房間里的光線像黃昏時分一般,墻上鏡框里的一寸照片有些模糊不清了,照片當中的年輕男人表情含蓄,是那種典型的被攝影師要求的標準笑容。
黃細佬77歲了,他坐在輪椅上,大腿下面是兩個金屬義肢,密密的皺紋把眉頭壓得有些低,照片上那種笑容在這個佝腰駝背、行動艱難的垂暮老人臉上再難見到。
從1969年上島以后,黃細佬下過兩次島,每次都是在別人的陪伴之下,手續繁瑣,“如果能搬去東莞,至少不會像現在這樣買個菜都這么困難。”
黃細佬記得自己叫什么名字,哪一年上的島,只是有些時候時間順序突然就發生了變化,這里的大多數人都是如此,那些以往的記憶就像這個地方一樣,它們被海水包圍,隔離得太久。
2007年,臺山人陳德慶第一次來到大襟島觀光的時候,發現這個風光秀麗的島上居然有這樣一個麻風病的群體,他覺得不可思議,“原來以為這種麻風病院只有在電影里才能看到,是離我們現實世界很遙遠的事情”。
從第一次偶然上島到現在,陳德慶到大襟醫院已經七八次,除帶去老人們需要的食物,更多的時候他會坐在庭院中央的大樹下,陪老人們聊聊天,聽他們講不斷重復的故事。
陳德慶發現,在只有老人們在的醫院里,已經形成了一個自治的小社會:一個治保主任,一個采購,一個出納,兩個煮飯的,還有一個醫生和三個護士——他們全都由病人擔任。
“其中有一個擔任護士的老人,他自己都無法長時間地坐著或站立,需要別人的照顧,就這樣他還要承擔護理別人的任務。”陳德慶說。
在陳德慶幾次上島的過程中,沒有碰到大襟醫院真正的醫護人員。事實上,這些醫護人員平時并不在島上生活。
近60歲的吳桂芳是大襟醫院的院長,也是這個島上的醫生,同時也是后勤部長,從為病人截肢,到解決所有的生活問題,全部都是他。
“現在這邊想找個醫生來工作太困難了。”吳桂芳感嘆,島上的生活很艱苦,沒有電,有時候病人的腳發生了潰瘍,即使是夏天,也只能穿著厚厚的隔離衣為病人治療。
從1977年1月1日來到這個島上,吳桂芳在這里已經工作了33年。從“小吳”到“老吳”,時間就像是前往大襟島的那艘快艇的速度。在這33年當中,吳桂芳在這個孤島上度過了他的青春歲月,他是大襟醫院的第九任院長,或許也將是最后一任。
人倫況味
吳桂芳記得,他剛來到大襟島時,島上的病人有350余名,而現在還不到當時的零頭。
對大襟島上健在的老人們而言,離開的人還生活在這個島上。在這些老人們眼里,死亡就像當地那嬗變的天氣,是這里最不令人陌生的事情。有時一覺醒來,頭天還在一起聊天的伙伴就無聲無息地去了。去世的老人,被裹上被子,在土里淺埋,隔一段時間后,再把殘留的骨骸火化。
生在島上,死后也最終留在了這個島上。
在島上墓地集中的地方,有兩塊墓極為顯眼,上面分別樹著一個大十字架。據老人們講,墓地的主人在生前省吃儉用,把錢攢了下來交給朋友或活著的人。他們去世后,老人們規整了兩塊較大的墓地,希望他們在另一個世界可以享受到幸福。
在大襟島,幸福的標準可以極簡單,不需要肢體健全五官正常,也不渴求能自己走路,甚至不在意還能否吃得下飯,他們珍視的,是彼此之間那種寶貴的關照。
“很多人在這里就像螞蟻一樣默默無聞。”愛心人士秦念鋒說。秦念鋒還記得,有個老人講過,他小時候因為坐了同學的自行車被傳染了麻風病,媽媽知道后,大叫著罵他。“他嘴里不斷地重復著媽媽罵他的話:你趕緊走,不離開家就殺了你……”
老人流淚的臉被定格在秦念鋒的相機里,秦念鋒只來得及記下他的名字,那是老人最后一張相片,或許也是他唯一一張照片。
“這種情況越來越常見,等你這次照完相,下次再來,有些人已經不在了。”秦念鋒第一次拿著相機上島的時候,很多老人都戴著墨鏡、表情淡漠,“一是他們對外界有抵觸情緒,二是那時候他們不想這個樣子被拍下來”。
但也有例外,一只眼睛總像是汪著水的黃細佬便很擅長面對鏡頭擺姿勢。黃細佬可以一邊用殘缺的手掌削著冬瓜皮,一邊跟秦念鋒聊時事——老人們獲得外界信息的主要方式便是人手一臺收音機——他是島上少有的幾個“才子”之一。問起中午和他并肩一起吃飯的老婆婆,黃細佬毫不避諱地說“她是我女朋友”,“女朋友”名叫麥細蓮,兩個人是坐同一趟船到島上來的。
在島上,有幾對這樣的“男女朋友”,主要為了相互有個照顧。除了女朋友,黃細佬在島上還有一個干兒子,名叫阿房,一個40歲左右肢體健康的人。每當下雨的時候,阿房都興奮得發出哇啦哇啦的聲音。阿房是大襟島上的南灣人,小時候發高燒,因為來不及送出島去醫院,燒壞了腦袋和嗓子,智力停留在兩三歲的水平,永遠都只會啊啊叫。母親死后,父親遺棄了他,被醫院里的老人們收養。老人們把自己的口糧省下來給阿房吃,也任由他有時候孩童般地胡鬧。
阿房從房間里沖出來,抱著一大罐從別人房里搶來的飲料。黃細佬看著他,頗有些無奈地搖了幾下頭,庭院里的芭蕉葉下還躲著幾只小狗,也是老人們養的——面對他們,黃細佬覺得,他是被需要的。
熱鬧只如煙花
直到現在,陳德慶和秦念鋒每隔一段時間都會上島,為老人們帶來一些需要的東西。在他們眼里,這些老人太寂寞。
事實上,無論在院長吳桂芳還是在老人們的記憶中,大襟醫院都有過自己的熱鬧時光。
1997年,澳門慈善機構明愛服務中心出資200余萬元,為大襟醫院修建了自來水塔,購進了兩臺發電機,裝配了一套供油設施,裝修好食堂和大部分病房,鋪好水泥路,種植花草,用不銹鋼床替換了病人的木板床,并派了幾名神職人員上島幫助照顧病人,而且一幫就是10年。
在老人們的心目中,從那時起,他們的生活有了電、有了光。
“修女是2008年1月8日下午3點鐘離開這里的。”老人們有限的記憶記住了那些曾幫助過他們的人,具體到分秒,具體到相貌。
同樣被老人記住的還有朱立堅,他加入這個隊伍比陳德慶他們要晚,2008年第一次來到這個島。朱立堅自己開了個做廣告牌匾的小店,他隔兩個月便關上店門,上島一次,為老人采買些日用品。因為看到老人們每個月只有300元津貼,且往往到年底才能拿到手,他就以“小跑腿”的網名在網上募捐,“他們出錢,我出力”。
當地政府、衛生局也曾為改善大襟醫院環境做過努力,出資修碼頭、修繕宿舍。但無論是老人們還是志愿者對此并不滿意。陳德慶與朱立堅說,在他們幾次上島過程中,從未看見過醫護人員上島。
吳桂芳院長對此否認,“島上是輪班的,一定會有醫護人員在,不然衛生局早開除他們了”。但他也說,這幾年,他的事情很多,只能每周上島一次。
朱立堅說他對此也能理解,他帶上島的朋友,盡管有心理準備,還是在看見老人的生活時嘔吐起來。“我們再勤也是一兩個月上島一次,他們是需要長年累月面對老人們的吃喝拉撒,而且才拿這么少的錢。”
渴望回“人間”
到今年11月,吳桂芳便將年滿退休。也許到那個時候,大襟醫院也將搬走,大襟島將成為他和那些老人們共同的記憶。
35年前,吳桂芳從廣東省皮防院畢業,分配到大襟醫院。作為班上四個黨員之一, 盡管當時父母反對,吳桂芳還是上了島。
幾十年間,吳桂芳也有過“逃離”。90年代中期,跟他一起畢業的同學都開了診所做了主任,盡管吳桂芳已升為院長,但為養活正在讀書的兒女,他和做臨時工的妻子壓力頗大。當時,他在東莞的一個同學邀請他一起開皮膚病專科門診,“僅僅十幾天就給了我幾千塊錢”,吳桂芳動了心,但由于衛生局不放人,吳桂芳最終還是回到了大襟島。
現在,他的同學們已經有了豪宅豪車。而吳桂芳每月收入全部加起來是兩千出頭,住在大襟醫院1997年修的公房里,那套房子也算是吳桂芳做院長以后為職工謀的福利之一。吳桂芳全家都和大襟島息息相關,兒子和女兒都算是醫院的臨時工,每個月600多塊錢,女婿和兒媳婦都沒有工作,靠給別人做家教掙點錢。
從吳桂芳家的窗外望去,赤溪鎮古樸依舊,漂亮的村莊大門和兩層小別墅隨處可見。吳桂芳說,現在的赤溪鎮漁民靠養殖鮑魚就能買得起那些動輒需要20余萬的房子。
時代或許真的變了,和麻風病相比,更可怕的是沒有錢。問吳桂芳,如果有個機會可以選擇,讓他像現在這樣被媒體所包圍,享有眾多榮譽,或者像他的同學一樣有能力賺到更多的錢,照顧到自己的家里人,他愿意選擇哪個,他想了下,慢慢地說,“后面那個”。
而與此同時的大襟島上,打好包裹的老人仍在苦等著搬遷的到來。盡管先前傳聞的“8月底”早已過去,也沒人知道到底還要等多久。但他們始終覺得,離開大襟島的日子不遠了。對老人們來說,無論搬遷的目的地在哪里,跟這座孤島相比,總是離“人間”更近些的地方。
夜晚降臨,陳德慶他們將帶來的香腸、臘肉剛剛分發完,乘著潮水漲起來的時候朱立堅也坐著快艇來了,然后是江門野外探險協會的一群年輕人,他們是通過朱立堅一則關于“大襟島上老人們需要幫助”的帖子而集合到一起的。島上很少這樣熱鬧過,盡管用于發電的燃油已所剩不多,老人們仍為了他們延長了關燈的時間。一直到深夜,仍然還有年輕人在漆黑的碼頭上大聲唱歌,海風從四面八方吹過來,有人小心翼翼地點燃了煤油燈,那小小的火苗忽暗忽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