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炎迅


綿延傳承已經600余年的南京古老曲種,如今已經氣若游絲。也許,一時代自有一時代的文藝,但隕落更替的背后,是傳承者的悲喜人生與“不合時宜”
6月19日這天,氣溫33攝氏度,無風。
午飯后,68歲的徐春華將碗筷收拾停當,騰出方桌,擺上4只青花瓷小酒杯,一把扇子,一疊寫滿曲牌的稿紙,等待學員的到來。
屋子長寬不過六七步,沒有空調,搖頭電扇掃出的涼風,很快就被裹進滿屋子的熱氣里。夏天到了,南京這座“火爐”逐漸升溫,午后“小睡一覺”是老南京人“雷打不動的生活”。
不過,徐春華例外,她得忙,因為白局。
白局是南京民間唯一流傳下來的古老曲種,至今已有600多年歷史。表演看似簡單,一把二胡,一張羊皮鼓,或一對瓷杯,敲打出“板眼”,配合說唱,一口“掉渣的老南京土話”。
如今,在南京,被江蘇省政府確認的省級白局傳承人只有兩名,徐春華是其一,而該市檔案局評選的城市名人百人榜中,她也赫然在列。這么個城市名人,卻住在東門(中山門,編者注)外的筒子樓里,平日不顯山不露水。
不過夏季來臨,徐春華一忙起來,人們這才意識到,身邊“潛伏”著一位老藝術家。
藝術家老了,藝術其實也早已經老起來。
盡管近年來學的年輕人也不算少,但都是為了一時之需,學個“三拳兩腳”“浮皮潦草”,沒人肯花時間通盤吃透,細細琢磨,這些人并非真心實意要傳承白局。
“只算是學員,而不是徒弟。”徐春華說,這個她分得很清楚。
偌大個南京城,“徒弟不好找”,她門下倒是有個徒弟,3年前收的,但也已經65歲,也是個“老太”了。
白局陷入消逝之困。
其實不只是古老劇種后繼無人那么簡單,類似的老文藝,在當下社會,似乎普遍變得“不合時宜”,白局如此,傳唱白局的人亦如此。
一
這天過來求學的少年名叫夏添,他學唱時,攥著一把半尺長的黃扇,有模有樣。
徐春華雙手各持一對酒杯,用食指、中指和拇指環扣,擊打出“板眼”,即民族音樂和戲曲中的節拍,每小節中最強的拍子叫板,其余的拍子叫眼。
夏添唱了一段《機房苦》,這算是白局經典名段,講述了歷史上云錦織工的不幸生活。
云錦是南京古老特產,因色彩明麗,燦若云霞而得名。當年曹寅(曹雪芹的祖父,編者注)任江寧織造,清宮龍袍就是云錦縫制,其制作精細、復雜,有“寸錦寸金”之稱。織錦是一項繁瑣的活兒,據說一個熟練工,要獨立完成一件錦衣也要兩三年的時間。
機房很高,因為織機也很高,差不多三米左右,頂上坐一個人,稱為“拽花工”;下方坐一個人,稱為“織手”,這是要求很高的技術活。為了調劑單調的織錦工序,工房里的工人開始自娛自樂,唱一些小曲、方言調子,題材多半輕松詼諧,偶爾也有時事段子。到了后來,唱者在工作之余為老百姓的婚喪喜慶以及盂蘭賽會等節日演唱,完全是白唱不取報酬,因每唱一次稱作“擺一局”,所以被稱作“白局”,傳入澡堂、理發、廚行、茶館各服務行業。
夏添學習沒幾周,已經能唱四五個曲牌,徐春華夸他用功,將所有古曲牌重抄整理,輸入電腦,還用MP3錄下老師的唱腔,回去反復聽,模仿借鑒。
也有悟性,徐春華說,一教就會,是個苗子。
這棵苗子后來出了徐家門,走在梧桐樹蔭下時,坦率地說,自己正在報考藝術院校的播音主持專業,白局或許能讓他在才藝展示中出奇制勝。
在很多人看來,白局是個冷門藝術。偶然見到一個會唱且還不賴的年輕人,也許如突然握上元謀古人的手般不可思議。
他沒想過為白局事業奉獻終生,生活不能太理想主義,“這畢竟不是一個正常的營生之道,當個愛好還行”。
為他伴奏時,徐春華很投入,無意間碰碎了右手上那對酒杯,碎瓷片四下飛落,穿過濕熱的空氣,砸在水泥地上。
但她并沒停下來,只是目光游離片刻。
在這個炎熱的季節,不斷有來造訪的年輕人,他們來自各地、各行、各業,心里“打算”不盡相同。他們慕名找到徐老太,為了學上幾段白局,比如夏添這樣。也有不少是為了完成大學里的暑期社會實踐課題,還有一些,則是研究生,帶著懵懂的目光,以做小白鼠實驗一般的姿態,研究分析白局,寫完論文了事。
徐春華都不反感,相反卻在忙碌中得到些許慰藉,這近似乎一劑嗎啡,迅速提神,但很短暫,很快又會回到現實,如同入夜后褪盡喧囂的中山陵,冷清寂寥。
徐春華這個年紀,用南京話說,就是一個“老太”,應該“享享福”,“晨練、午睡、下午牌(搓麻將)”,“表搞忒累(不要讓自己太累)”。
但是“總有孩子來,我肯定不能拒絕”,“來了就是學員,就是緣分”。徐老太說,年紀大了,時間成了最大的敵人,能教一點是一點。
徐老太不去想白局是否被年輕人們當成工具,她是否被利用。也許她對一切都了然于心,她耐心地對待一茬一茬的學員,盡管很難找到一個“徒弟”。
二
歷史上,白局又有百曲之稱,因其曲牌豐富。白局傳統曲目大致可以分為滿江紅類、集曲類、小曲類和新聞腔這四種,其中“新聞腔”類似于今天電視新聞里的“某某讀報”節目。當時,在這些“新聞段”中,“有聞必錄”“獵奇聳聽”,報道市井瑣聞、天災人禍、桃色事件、兇殺奇案和政治丑聞。
在南京歷史上曾出現過享有“白局梅蘭芳”之譽的潘根子等一批名角,盛極一時。演出最隆重的是每年七月中元盂蘭盆會,南京城內不下一二百臺,甚至出現過在一條街上六七班“白局”同時上演的盛況。
抗日戰爭爆發后,南京絲織業遭受打擊,白局也一蹶不振。
1960年,南京白局劇團成立。當時整個劇團有30多個學員,老師也都是云錦工人。在學唱的間隙,他們會到百花書場、和平書場等地演出。當時聽白局的人特別多,一年到頭,他們有大半的時間在外演出,有時還會去農村、工廠進行慰問演出。
徐春華那年17歲,被招進劇團,和她一起的都是小姑娘,比如14歲的黃玲玲,19歲的周慧琴。她們那時不懂白局,但每個月15元的工資,外加2元的服裝費,讓她們感覺可以從此告別饑餓。日后,她們年邁之時,都成了這座城市僅有的幾位白局傳承人。
遺憾的是,1966年文革開始,白局再度被打入冷宮,劇團被迫解散。大家各自散去,有的去務農,有的進車間,徐留在劇團駐地文化宮工作,她舍不得白局。
1985年的一天,徐春華叫了幾個老師、同學,大家湊在一起練習唱腔、曲牌,反正文化宮平時也閑著,有場地,算做一個練習表演的平臺,也過了把癮。
在此后的十幾年中,這些白局人自娛自樂般守在文化宮的大院子里,互相切磋,仔細去糾正彼此的唱腔和詞句的板眼,猶如當年在舞臺上表演。
沒人去關注這個院落里幾個咿呀哼唱的中年人,只是到了春節,偶爾會有一些街道辦事處的文化干事,邀請她們在社區空地上唱上幾段,算是給社區里的老人找個念想。
這段時日,周慧琴、徐春華、高曉玲、黃玲玲這當年的“四朵金花”又聚在一起。她們還請了一些仍然健在的老機房工人,教她們唱原汁原味的段子,因為在1960年建團后,她們學的段子都帶有強烈的時代特征,所謂的“又紅又專”。
那些老工人背著胡琴來,坐下就唱,徐等人則坐在一旁,也不言語,只顧著記錄詞曲。這些資料,如今成了最寶貴的檔案,被保存在南京市檔案館里。
“其實,我們當時也想把白局做大。”徐春華回憶說,可聽眾呢?2003年,她在甘家大院里連續唱了半個月的白局,可來聽的人很少,有時甚至只有一兩個人。
三
似水流年,大家逐漸老去,不少劇團成員相繼離世,徐春華覺得,再這樣下去,白局就完了。
同樣是古老曲種,有人愿意專業學習京劇、黃梅戲、昆曲,但白局不在此列。
“沒有了市場,再好的曲子也難以維持下去。”徐春華說,“你想啊,就算有人學出來了,但沒有人觀看,他怎么養活自己。”
書場、茶館是白局演出的首選場所,但眼下這種場地在南京已很難尋到,即便尋找到,也往往經營慘淡。
之前,有一家茶館,邀請徐春華們唱白局,演出完之后,老人們看到稀稀落落的茶客還沒有表演的人多,沒拿錢就悄悄走了。
徐春華和周慧琴四處尋找演出,她們想讓更多人知道白局,吸引別人來學。
6月20日這天,徐春華從下午4點就開始準備,化妝、收拾道具、準備臺詞,這是她近一段時間的“事業”,她和周慧琴一起,在夫子廟一家酒樓表演,每晚6點到8點。此外還有徐的徒弟陳世秋,二胡師傅殷榮華——一位白局業余愛好者,70歲了,從工廠退休后,跟著徐春華等人習唱白局,算是個資深票友。
晚6點,演出開始,這是酒樓一層的自助餐廳,空間極開闊,擺著幾百張餐桌,在一個角落辟出一片空地,擺上一張方桌,桌上鋪著紅布,布上寫有燙金的“白局”二字。徐春華四人分坐兩旁。
他們唱得很投入,底下的食客吃得也投入,不投入的也大多是朋友間彼此閑聊,真正仰著脖子停止咀嚼來聽他們唱的,少之又少。
對此,徐春華看得開,好歹也是個平臺,總比悶在家里強。
演出間隙,徐春華回憶自己的師傅:演“窄口”(即男角反串女角)久了,人也娘娘腔了。邊回憶邊模仿,舊時光的溫暖浮動在臉上,身后是白局老調,身前是埋頭吃飯的食客。
這家涉外酒樓的餐飲總監是個80后女孩,她坦率地說,邀請白局藝人來演出,就是為了吸引老外的目光,管他聽懂與否,討個形式上的彩頭就行。“之于工作,我很重視它,但我個人,毫無興趣。”
一晚上下來,酒樓給他們4人幾百元。徐春華說,老了,也就丑了,出來唱白局,其實也會讓人家誤會,以為白局就這么丑這么老,但沒辦法,年輕漂亮的姑娘都不來學啊。
周慧琴抽著煙說,年輕一點,臉蛋俊一點,唱得差些都有人鼓掌喝彩;咱們這樣的,再賣力唱,人家也只是低頭吃飯。
黃玲玲沒有參加這里的演出,她說,自己不認可這樣的表演。如今,她在南京市民俗博物館甘家大院舊址里支出一個舞臺,義務給游客表演白局。
“游客來看,好歹還專心些,一場一場。”她說,白局畢竟也是門藝術,你這邊表演,他那邊吃飯聊天,一點尊重都沒有,哪行?
曾經的四姊妹,各自尋找出路。在外人看來,他們一個是“市場派”,一個是“學院派”。
其實,對這樣的貼標簽,老太們并不認可。
除了表演,他們都還各自帶著學員,徐春華每周會到秦淮區考鵬小學給小學生上課,而黃玲玲則經常到江蘇行政學院和旅游學院給即將畢業的大學生講授白局。
去年整整一個暑假,徐春華每天都要從城東出發,坐著擁擠的公交車,幾乎斜穿過整個悶熱的城市,在濱湖街道,她免費開了個少兒培訓班。
但那些來學的孩子們總會缺陣,他們的爺爺奶奶就來頂缺,倒也學得帶勁。
培訓班結業匯報演出時,讓徐春華意想不到的場面是,本該是孩子們的演出卻變成了老人們的。
徐春華說,小孩子來學,就是個興趣課程,但多少能潛移默化,但現在,想潛移默化也難。黃玲玲更感慨,她的一些大學生學員,畢業做了導游,給外地游客講解時,不時來上一段白局,能引起掌聲一片,這時的白局,只是一個討彩的噱頭。
四
黃玲玲的愛人曾經也是劇團的,今年生了場大病,但只要有點精神,還是堅持去演出,去教學。
有一次,甚至是躺在后臺的折疊床上等候上場,老伴心疼,嗔怒著罵他,死老頭子,你當真要唱死在臺上啊。
老頭很犟,拉著二胡反問,我不上,誰給你配弦子,別人配,你放心我還不放心。作為白局的配樂,目前也沒有幾個人還能熟練掌握了。
這對老夫妻門下現有3個徒弟,分別是59歲、50歲、45歲,原來都有職業,現在退休了。
黃玲玲說,從去年開始,她帶徒弟有了新的壓力。
壓力來自于徐春華。2007年,江蘇省政府頒發了省級白局傳承人的獎牌,有兩個名額,一個是徐春華,一個是周慧琴。這讓黃玲玲不能理解,原本都是一起混在劇團的,這么多年也都各自堅持表演傳承白局,“憑什么她授了獎牌,而我沒有?”
這么一來,外人會覺得,徐、周二人是“法定”傳承人,黃成了山寨的,她的學員不少也來問,黃也解釋不清。
但今年,政府似乎為了彌補,給黃玲玲弄了個市級傳承人的頭銜,如此一來,她也名正言順了。
拿著厚厚一疊申報材料,黃玲玲笑著說,起初還不敢相信呢。
申報材料里,貼滿了她年輕時候的劇照以及和一些學員的合影。其中還有臺灣歌星劉若英。
黃玲玲說,那年劉若英來寧演出,在當地媒體運作下,讓劉來學白局,在演唱會上用。
當時,黃玲玲夫妻倆耗時一個月為劉若英創作了白局版《后來》。劉若英按著曲譜認真地和兩位老人學起來,但白局演唱的高難度卻令劉若英始料未及。最后,她只擷取了其中一小段。
劉若英學得很仔細,這讓黃玲玲很開心,這好歹沖淡了這件事原本的炒作和噱頭成分。
黃玲玲說,這些年,類似的事情并不少,媒體報道,看似炒得火熱,其實大都與真正的白局無關了。
比如2007年,南京云錦打算沖擊世界非物質文化遺產,徐春華等人又被重視了一回。
云錦和白局是伴生關系,織工傻坐在機床前,不仿照當年那樣唱幾句白局,總是過不去的,于是,那年的8月15日,南京云錦、白局傳承人傳習班開學了。
南京市政府特地撥了85.2萬元給南京云錦研究所,作為“文化產業發展專項資金資助”,用于云錦、白局傳人傳習基地的建設補貼。周慧琴、黃玲玲、徐春華、馬敬華等4名白局老藝人受邀,此時的馬敬華,已經離開南京35年,定居北方小城保定。曾經,她是白局劇團四大臺柱子之一。
那段日子里,老人們被奉為座上賓,教年輕的云錦姑娘們唱白局,60元一節課,那些姑娘都在為申報世遺努力著。她們只學了“機房苦”等一兩個段子,在老人們看來,這就是在應付差事,為了在申遺的時候坐在評委面前表演,這不是在傳承白局。
一個學期后,傳習班沒有再繼續下去。
五
在城市,白局的堅守者就是60年代的白局劇團的那幾位遺老。而在鄉間,白局則有另外一種生存。
六合區是白局的發源地,如今紅遍世界的江蘇民歌《茉莉花》(前身叫《鮮花調》),就是白局的一個曲牌,最早就唱響在六合的鄉間。
現在六合區的白局,野路子風生水起,是婚喪嫁娶的首選,演員也大都是當地農民,但此時,白局不過是一個烘托氣氛的背景,人們在乎的是那種熱鬧的聲音。
真正愿意坐下來去聽白局的,只有村里寥寥幾個老人。
黃玲玲說,現在唱的段子,大多是傳統的,沒啥新段子,會寫的、愿意寫的人幾乎沒有。徐春華偶而會寫寫,去年,她將“喜羊羊”的故事寫成白局,受到不少孩子的喜歡。
2008年6月14日,南京白局被批準成為中國第二批非物質文化遺產。
這一年,黃玲玲63歲。很多媒體來采訪她,問她感想如何。她淡淡地說,這是好事。停了停,她又說,自己有個心愿,想收徒弟,否則這個新晉國家非遺將成廣陵絕唱。
這是個新聞點,次日媒體一番報道,很多人打來電話,想學。
而這則消息,也引起了紀錄片導演的注意,當地電視臺決定,在7月份做一檔名為《收徒》的紀錄片。
開拍前意外很多,但這些白局老人都很堅持。周慧琴眼部動手術,依然強行出院,戴著眼罩來到現場,許琴師發高燒,拍攝幾天想去打吊瓶都沒有機會。
“為了白局,拼了這把老骨頭。”周慧琴說。
現在,兩年過去了,老人們的“拼命”并沒有招來她們心目中的徒弟。看著白局隨著自己的老邁而一步步陷入消逝境地,周慧琴就會忍不住點上一支煙,久久無語。
老人們每天仍然在為白局奔走,為老文藝無法傳承而焦慮。與此同時,南京云錦的織工們,作為世界非物質文化遺產的代表,正在上海世博會上展現,他們一邊織錦,一邊也唱幾句白局,那些正是老太們所教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