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君



從巴基斯坦、塔吉克斯坦和中國,王夕越在大學時候曾三次到阿富汗邊境,但都沒進去。工作后的第一次年假,他終于有機會進去看了一看,還順便給自己找了一份工作。
“一具新的遺骸被送到太平間,死者是自殺性爆炸襲擊者,身體軀干早已被炸得不知所終,所剩組織被裝在塑料袋里送到了太平間,可以具體辨別的只有兩只緊握著的手。”這是王夕越在今年7月的一篇工作日志。
王夕越是在北京長大的80后獨生子女,“從小到大只在博物館里看到過尸體標本,更不要說人體碎片了”。但作為紅十字國際委員會(ICRC)駐阿富汗坎大哈代表處的一名普什圖語翻譯,他現在已習慣面對死亡和傷痛。
出走的“金領”
從小到大,王夕越的興趣一直很明確:政治和宗教。2006年畢業于華盛頓大學國際關系專業,兩年后拿到哈佛大學俄羅斯東歐中亞研究專業碩士學位。從南亞語言到中亞宗教,都是他研究的重點。
哈佛的金字招牌,讓他很容易就在香港中環的一家律師事務所當上了“金領”。朝九晚五地過了一年。備感空虛的他選擇出走,目的地還是阿富汗。從上大學到工作,他一直關注阿富汗及周邊等地區的問題,從來沒有中斷學習當地語言。
當時,奧巴馬開始推行阿富汗新戰略,將這一戰爭泥潭明確為反恐主戰場,兩度增兵,并提出2011年7月起逐步撤軍的計劃。與此同時,卡爾扎伊獲得連任,繼續按照美國的節奏跳舞。但阿富汗安全形勢卻日益惡化,各方利益難以調和,經濟重建步伐緩慢……王夕越覺得他找到了“最專業的實驗室”。
在聯合國工作的校友建議他向紅十字國際委員會駐阿富汗機構投簡歷,因為那是國際組織中最有效率的“海豹突擊隊”。
成立于1863年的紅十字國際委員會(ICRC)以公正、獨立、公正、人道為組織原則,保護武裝沖突和其他暴力局勢中受難者的生命與尊嚴,并向他們提供援助。從1979年蘇聯入侵開始,阿富汗已經連續打了30多年仗,ICRC也在此不間斷地工作了30多個年頭。
交上簡歷的第二天,駐阿富汗代表處的長官就給王夕越打電話,約面談。就這樣,王夕越成為ICRC在阿富汗的唯一中國籍雇員。
“我也應該是ICRC在海外國家的外籍雇員中唯一的中國人吧。”王夕越說。
初到阿富汗,王夕越滿眼都是斷壁殘垣。阿富汗非常干燥,成片成片的都是用泥磚蓋起來的房子,年久失修。喀布爾這樣的大城市還好些,在南部,像坎大哈省就非常糟糕,沒有安全感,沒有像樣的設施。
坎大哈省的首府坎大哈市,正是王夕越工作的地方。
坎大哈市,人口21萬,絕大多數是普什圖族。異常保守的伊斯蘭傳統,在上個世紀90年代中期締造了塔利班運動。塔利班政權已被推翻近十年,但在大本營仍保有實力,他們制造襲擊、慘案的報道,在世界任何一個角落都不算什么爆炸新聞了。整個坎大哈地區識字率和教育水平相當低,犯罪橫行。婦女基本不外出,即便出門也要穿上從頭到腳的“布爾卡”,把自己罩住。
王夕越和來自十幾個國家的三十多名工作人員一起,生活、工作在一個院子里,在很小的一個圈里被“圈養”。想要出圈,哪怕到馬路對面,也要打報告,而且一般是被拒絕。除非公干或者去使館,至少要有兩輛帶紅十字標志的車同時出行,以應付意外。
雖然喀布爾剛剛召開了阿富汗問題國際會議,卡爾扎伊政府一再向外界表明“自治雄心”,但局勢惡化的趨勢沒有改變。這幾個月接連發生了重大人員傷亡事件,絕大多數國際組織都已撤離了坎大哈及南部其他地區,甚至連聯合國各機構都進一步減少了外籍雇員。ICRC仍在堅守,還試圖進一步擴大工作范圍。
認尸和探監
整個坎大哈省只有一家醫院,上世紀70年代由中國政府援建的,至今當地人還習慣稱之為“中國醫院”,而其正式名稱“米爾維斯醫院”卻很少有人知道。ICRC自1996年起為該醫院提供技術支持,目前有近20名外籍醫生、護士、藥劑師等在醫院工作。
王夕越和保護部門的同事常常要到醫院采訪受傷平民和家屬。如果發現有盟軍或塔利班不分青紅皂白地襲擊造成傷亡,就要記錄細節,在受害人同意的情況下,與盟軍或塔利班進行官方交涉。
一場軍事沖突之后,常有尸體在野外數日無人認領。根據伊斯蘭傳統習慣,人死之后應及早入土為安,所以出于人道考慮,ICRC出資,負責把在沖突中死亡的塔利班士兵或政府士兵、警察,或普通的平民尸體運回原籍安葬。未能辨別身份的尸體,就送到米爾維斯醫院的太平間。
現在,王夕越已經能夠一絲不茍地根據國際刑警組織的標準,對尸體進行記錄、拍照、備案。
據阿富汗獨立人權委員會統計數據顯示,今年年初到8月8日,阿富汗有超過1300名平民喪命,多數是遭到塔利班武裝分子殺害,被北約軍隊“誤害”者也不在少數。自2001年后這一人數每年都在上升。
突然被抓、突然死亡,阿富汗人對于戰爭帶來的變故已經很麻木了。王夕越記得,他在醫院里采訪過一個腿被炸沒的中年男子,“我問他是怎么回事,他說從一個相對安全的地方到赫爾曼德省參加婚禮,開車一兩天就能到。雖然明知那里仗打得很厲害,還是一家子一塊兒去,就被炸了,死的死,傷的傷。我說去之前你不害怕嗎,他說沒辦法,生活總要過呀,你在哪兒都有可能被炸。”
塔利班成員也經常被打死,政府把他們的尸首放在太平間,不讓家屬取走。村里的部族長老常來找王夕越和他的同事們求助。塔利班則會在5分鐘之內給ICRC打20個電話,施加壓力。
回北京休假前,王夕越探訪了美軍在阿富汗設立的最大關押設施——巴格拉姆空軍基地。這里有兩種敵對語言的激辯。
巴格拉姆空軍基地,位于阿富汗東部的帕爾旺省,距離首都喀布爾北部大約47公里,離中國西部邊境只有700公里左右的路程。這里原是蘇聯占領時期建造的空軍基地。經過美軍多年的苦心經營,巴格拉姆已成為美軍在中亞地區屯兵最大的基地。關押設施只是其一部分,大約有1000多名犯人。
巴格拉姆是塔利班土制火箭彈“偏愛”的目標,布什和奧巴馬的到訪,也令其更加樹大招風。而《泰晤士報》披露,這里是第二個“關塔那摩”,不少囚徒沒有經過司法審理,虐囚丑聞也時有發生。
ICRC工作人員每6周去一次,和美方交涉,探訪戰俘等非參戰人員。
“至于你是不是塔利班,或者說干了什么壞事,都不是我們的事,而我們所關心的,就是在美軍關押下,你有沒有吃的,有沒有足夠的水喝;如果是穆斯林,能不能祈禱,有沒有宗教權利;有沒有看病權利,醫生給不給藥,有沒有和自己家人見面的權利等等。”王夕越說。
探訪監獄的另一個作用就是重建家庭聯系。被關押者被逮捕時情況各異,其中很多人的親屬并不知道自己的家人已被拘捕,王夕越和同事們通過對被關押者的注冊和密談,幫助他們與家人重建聯絡,并盡力保持這種聯絡,成為他在漫長的拘禁期間一種精神支持。
雖然王夕越的普什圖語基本可以表達任何思想,但仍不夠流利。他學習的是書面語,說起話來自然像書呆子,而他的工作對象,那些被關押者們大多是文盲。在他們看來,像王夕越這樣的外國人,講著不太流利且文縐縐的普什圖語,是件特別有趣的事。
工作任務不緊迫的時候,王夕越很愿意和犯人們聊家常。犯人會圍坐在他周圍,給他倒上茶,然后七嘴八舌問起各種問題來,還不忘感嘆這個中國人帶有北京口音的普什圖語怎么聽起來這么奇怪。
聯絡塔利班
王夕越所在坎大哈辦事處是ICRC與塔利班接觸最頻繁的機構。塔利班代表出于安全考慮,都在當地雇員下班后才會到訪。與他們溝通成了普什圖語翻譯的一項重要職責。